命運統計.現場藝術:《未來相談室》的社會診斷藝術
龔卓軍 | 發表時間:2021/02/23 01:39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12 17:27
評論的展演: 未來相談室 Your Future Now
在多粒子系統中,單個粒子的運動無法描述,但是大量粒子的運動是可以很精確的描述的。艾西莫夫將這個概念應用到銀河帝國上,其人口以百兆計,達到了統計學的數量級。預測一個人或者少數人的未來是沒有可能的,但是對於如此數量級的人類社會動向就完全可以通過統計科學的計算而預知到。 ──維基百科,心理史學(艾西莫夫)詞條
(攝影:貢幼穎,原型樂園提供)
做為「現場藝術」(Live Art)的《未來相談室》,雖然行為上是九位「人生預測師」針對30場共150位相談觀眾,做出他們未來的預測,但是,《未來相談室》所介入的現場「空總C-Lab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卻也恰好在面對空間、定位與原本計畫的巨大轉變。
《未來相談室》是在2021年1月29日至31日、以及2月5日至7日每日各舉行五場,每場有五位相談觀眾參與。巧合的是,首演的前四天,1月25日,我們看到了幾則新聞,使得舊空總未來的空間規畫必須面對的巨大變局:「台北市文化局去年盤點舊空總27處建物文化資產價值,文資審議會今天決議,除舊大樓外,增列戰情大樓為市定古蹟;中正堂、美援大樓、通信處辦公室等15處建築物為古蹟附屬設施。」(註1)而第二個週末展演發生的前四天2月1日,我們又看到了幾則新聞,是負責督導C-Lab計畫的文化部次長兼生活美學基金會董事長彭俊亨突然傳來「總統令:已准辭職」和從文化部「卸任,回歸學者身分」的消息,C-Lab因此成為某種程度上級行政機構的懸置狀態。這樣的巧合,乍看與《未來相談室》沒有任何關係,不過,就這兩則新聞的內容而言,一則與現場藝術的「現場」相關,一則與現場中的特定個人相關,我在參與《未來相談室》做為相談觀眾時,雖然也帶著對這兩個「現場」新聞的不解來參與,雖然在參與的現場得不到任何這方面的相關訊息,但後來卻覺得這其中頗有玄妙的聯結。
命運診斷:空總的前世今生與小人物的命運
首先是第一幕,《未來相談室》的引路人,帶領那一場的五位相談觀眾先邊走邊引介了三個現場的地點:舊空總的診療室、中正堂與聯合餐廳,依序說了三位曾經發生在這三個現場的小人物故事。分別是診療室的第五任所長,航太醫學專家劉春銘的職業專長;中正堂發生在1955年2月的「空總大禮堂事件」或稱「戴綺霞事件」,當時被鬧場軍人江海東少將威脅不准上台展示「貴妃醉酒裝」的武旦名角戴綺霞;以及聯合餐廳曾發生過小兵不慎打翻熱豆漿桶,遭致嚴重燙傷的終身遺憾。
從「關係動力學」(Relational Dynamics)的角度來看,航太醫學研究的是個人在飛航極端條件下的身心狀態,與台灣當下的共機繞境危機和Covid19健康問題可以引發聯想;菊壇名角戴綺霞在空總面對的是突如其來的宮廷鬧劇,是蔣宋美齡主導的婦聯會和小蔣親信的軍友社為了「勞軍」利益互鬥下的夾縫中人,與空總現狀下處於各種張力拉扯之間的個人,似有某種遙遠的呼應;而空總小兵不慎被熱豆漿燙傷全身的終身慘劇,今天可能會比較接近職場中不可預測的工作傷害。《未來相談室》看似從「自我的未來預測」出發,實則也是從三個過去的現場真實自我故事出發,透過現場的介紹與關係動力聯結,不僅(1)在空總C-Lab計畫生變的當下,指向了空總的前世今生,(2)也在眾多文藝活動參與者流動的空總場域,預測某些參與者的現在未來,(3)同時更將這些「自我」聯結於「他人」,讓五位相聚的陌生人,彼此交流談話。
(攝影:貢幼穎,原型樂園提供)
社會診斷藝術:人生預測師與相談觀眾的互相映射
由於「現場真實」的關係與倫理,無法透露任何相談者的個別談話內容,身為評論者的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相談過程來描述第二幕的細部過程。第二幕有五十分鐘,在這五十分鐘內,我要每十分鐘換位,分別與聯合餐廳中分坐五角簾幕內的高齡社會研究員陳懷萱、中醫師林巧梅、職涯規畫諮詢顧問李益恭、占卜師艾德、哲學諮商老師古秀鈴晤談,進入一對一的談話關係動力場中。經過問題設定與一番討論,陳懷萱在最後告訴我,我未來二十年內會成為斜槓的出租大叔;林巧梅提醒我未來有高血壓和腸胃問題之虞;李益恭一直不太能診斷我的職涯問題,他認為沒有什麼問題,未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我的時間安排問題;艾德用塔羅牌抽牌詮釋,覺得我未來一年的出書計畫會一波三折,但年底或許會有轉機;古秀鈴覺得未來我若過度專注於「自我」,反而會成為視野的侷限。但有趣的顯然不在我這個個體身上,而在於這些人生預測師與相談觀眾的相互映射,所形成的「社會診斷」。
這些說的「社會」,並不是一般意義下的整體社會,而是「藝術社會」在關係動力中的映射。舉例來說,以李益恭在事前事後的臉書發文來看,可以看出他略帶緊張的心理準備與價值震撼。以70歲的李先生長年在跨國大企業當人資主管、同時退休後也在多處做人資顧問工作(包括在104人力銀行開課)來說,他在2月1日(也就是彭俊亨前次長辭職生效的那一天)的臉書上,總結了他的晤談經驗:「三天一共與75位年輕人一對一談職涯規畫,大部分來自文化藝術界背景,得到的結論是:八成的成員沒有規畫或不知道如何規畫他們的職涯。七成滿意他們現在的工作內容,但不滿意他們的公司或主管。這個行業最吸引他們的地方是,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很自由,最不喜歡的是工作不穩定與薪水偏低,晉升的機會不多。有二成的人有意自己成立工作室自己接案子。結論是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是快樂的,可是有時不得不與現實的生活環境低頭,接受一些不喜歡的工作,對自己將來有點茫然,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去解決,只好一天過一天,遇到困境時再找解決方案。」人資經驗豐富的李益恭,晤談了一半的參與者,非常感嘆。因為他發覺熟悉一般企業人資的自己,在空總碰到的是一個他不熟悉的同溫層小社會,並提出他的診斷和預測。其實包括陳懷萱或我沒有碰到的理財專員羅馬,也都有豐厚的研究和實務基礎。譬如羅馬也會說,其實過了35歲,一個人未來的工作模式與財務結構就差不多已經接近成為定局,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因此我會說,這不僅是社會診斷的藝術,也是藝術在診斷這個現場所座落的社會──以及從事文化藝術的年輕人在這個社會的未來。於是,究竟這是藝術在診斷社會,還是社會在診斷藝術?其間形成的間距與張力,頗為微妙。在來自異溫層的一對一相談的同時,會場有一個每十分鐘完成掃視一圈的自轉鏡頭,正在會場上方即時轉播現場的對談場景。(註2)
(攝影:林育全,原型樂園提供)
「不做藝術」的藝術參與:社會現實的未來統計
與其討論第三幕,五位相談者面面相覷、小心翼翼地整理著自己未定的未來命運,和面對現實社會或輕或重的無力感,不如來思考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藝術參與。《未來相談室》曾在2月4日舉辦了「我們為什麼要『參與』?談參與式藝術的社會意義」的講座,兩位共同發展創作的貢幼穎和英國藝術家約書亞.沙發兒(Joshua Sofaer),偕同研究者董維琇,從「社會參與式的藝術」討論了彼此的實踐與看法。然而,「參與式藝術」恐怕也不一定適用於《未來相談室》的實踐框架。用一個類比的角度來說,「社會參與式藝術」與「現場藝術」的距離,好比「社會寫實小說」與「非虛構書寫」之間的距離,《未來相談室》的「現場藝術」實踐,更接近某種沙發兒強調的文化實踐,或者他的座談中引用羅伯.菲力烏(Robert Filiou)所說的:「藝術,就是為了讓生活比藝術更有趣。」(Art is what makes life more interesting than art.)是一種不做藝術的社會藝術。雖然「社會參與式藝術」如同畢莎普(Claire Bishop)在《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者政治學》中所言,「始終企圖顛覆藝術品、藝術家和觀眾的傳統關係。簡單地說:藝術家與其被認為是互不相關的物品的個別生產者,不如說是情境的協作者和生產者;藝術作品作為有限的、可攜式的、可以商品化的產物,被重新認知為持續或長期的計畫,沒有明確的開始和結束;以前觀眾被認為是個『注視者』或『觀看者』,現在則被定位成共同生產者或參與者。」(頁21)這本書舉出的最後一個例子便是德國藝術家史林根西夫的代表作《請愛奧地利》,以極盡「挑釁仇外」的戲劇性仇外姿態,在貨櫃屋頂上「外國人滾出去」的布條旁,模仿極右派種族主義者的口吻,與觀眾互嗆,以回應2000年極右派民族主義政黨在大選中的獲勝,並把城外的難民拘留所搬演到貨櫃屋,請大家投票給最討厭的難民,讓這個實境遊戲,可以在最後將兩位最不受歡迎的居住者送回難民遣送中心,留下一個嬴家得到獎金,並可能取得奧地利公民權。這幾乎是對「參與式藝術」以極限的方式直接進行諷刺和批判,並將此虛構之力之引入真實世界的政治角力中。相較之下,「現場藝術」不再藉由「藝術之名」的虛構之力,強調直接回歸「現場」的真實動力,而更多是進行社會關係的修補與增加聯結,而非挑釁。
沙發兒在2007年的伯明罕計畫〈光中的名字〉(Name in Lights),訴求的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我們想要看到誰的名字。他利用的是病毒行銷的手法,強調運用各種大眾傳播的行銷和工作坊等等參與式的小工具。例如運用網站上設計的有趣小遊戲,吸引了超過一百萬的點擊互動次數。在收到世界各地紛至沓來的提名後,伯明翰圖書館,亮起了「Una White」這個小人物的名字。這個名字由她的女兒提名,是在1950年代由加勒比海來的一位母親,一位社區護理師,她一生奉獻的故事,透過傳播和票選,成功地在當地塑造出一個令人懷念的模範人生歷程。同樣的手法,他在〈Viver a rua〉進行波爾多的街道提名計畫,讓小人物的名字透過街道命名的參與過程留存下來。最近,他在加州剛剛完成的〈沙加絊緬度跨河〉計畫(River Crossing Sacramento),也是強調原本河川兩岸沒有互動的狀態下,透過河岸碼頭的重新命名與提名票選,吸引了上千人次參加了一系列為鼓勵民眾提名而設計的活動,最後有超過一百個名字被提名。除了空間性與小歷史的補遺與療癒行動,個人性的社會療癒也在他的計畫中扮演重要角色。例如:〈Opera Helps〉,透過歌劇名伶到家演唱服務的機制創設,讓觀眾在提出申請時,也提出他們個人面對的困境問題,讓歌劇女伶到家後,聆聽他們的問題,然後在家即席表演,感覺自己的情緒有一對一的被眼前的表演對應到,這改變了歌劇演唱的舞台空間想像,也讓觀眾對演唱的狀態和內容更加專注。
這些「社會設計」、「社會診斷」與「社會療癒」式的現場藝術,把複雜的社會對話設計到計畫過程中,而一對一的對話情境,更是其「關係動力學」方法的運作核心。就此而言,《未來相談室》運用了今日台灣社會人資研究、塔羅算命、哲學諮商、生涯規畫、中醫診斷和理財規畫等等社會既有的對話形式,轉化為「社會現實」的統計活筆畫,猶如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所說的,《未來相談室》輕輕地把一片素色半透明的絹布覆蓋在年輕文藝工作者面對的社會現實大牆上,在空總這個命運未卜的現場中,請大家來端詳揣摩這片大牆的厚重與肌理,沒有任何虛構,卻編織出一片未來命運交織的、憂鬱低迴的藝文勞動曲。實際上,這支勞動曲類似科幻小說家艾西莫夫心靈史學的熱力學模式抽樣統計,它真正預言的是:未來,大量年輕的藝文勞動粒子將陷於貧窮和主流社會意味下的茫然。(註3)
註1:中央通訊社新聞網2021/01/25 18:50 網址https://www.cna.com.tw/news/acul/202101250256.aspx
註2:開始相談前,引路人有特別跟相談觀眾說,電視螢幕沒有聲音,也不會錄影,所以大家可以放心談話。
註3:本文的書寫,是基於《未來相談室》共同發展創作者貢幼穎的訪談與討論,在此致謝。但本文論點與文責當然應由作者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