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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邊緣地帶的未亡人噩夢─閱讀林羿綺個展「琥珀之夢」

黃海鳴 | 發表時間:2018/03/23 14:04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3/26 18:56

評論的展演: 琥珀之夢-林羿綺個展


圖版提供|林羿綺

前言:

    琥珀,其實就是松香化石,樹脂經長期掩埋漸漸失去揮發的成分,再經氧化、固結逐漸形成為樹脂化石。 它經歷百萬—千萬年的地下埋藏,經歷形成化石的一切過程,加熱到150℃即軟化,250℃-300℃熔融,散發出芳香的松香氣味。琥珀溶於酒精。常含有昆蟲、種子和其它包裹體。具體的琥珀還有千百萬年前的松香的實體、昆蟲、種子和其他各種包裹體的實體。但是在林羿綺的「琥珀之夢」中的琥珀裡,似乎已經不剩多少實體。經過家庭遭遇的中介,只有變形的夢裡有無數的變形片段的夢的無限交織糾纏,而這些似乎還可以做相當的類似故事的延伸。

    我們知道母親與胎兒是還未區分根本就是相融在一起的生命體,媽媽可以對沒有來得及出生就消失的孩子的靈魂說:「是時候要離開了,請原諒我沒辦法把骨與肉還你,因為這是你曾出現在這世界唯一的證據,我只好帶著你一半的肉體,繼續存活在這個世間,做你永世的未亡人。」這是林羿綺個展「琥珀之夢」中的一斷指涉不清的話,以上也只能算是我的解讀。我如何用這樣的經驗或是用這樣的心情態度,去面對實體早已消失或散落,只是模糊甚至是扭曲、變形地存於某些人記憶中的國家大歷史、家庭小歷史的悲慘的片段。又如何以藝術的身體讓這些陳年記憶片段獲得肉身?又如何用藝術的降靈手法讓這些沒有機會成為英雄烈士的靈魂得以安靜地離開?讓各種未亡人的心靈得以平復?

    應該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看到作品,就算看了也未必看完,因為擔任台新獎觀察員,有機會反覆的觀看及思考,因此我認為先分享個人對於作品的簡要描述是必要的,然後才展開相關的思考。

1.父域安魂曲─安魂夜:

    總是從黑暗甚麼都看不見的狀態開始,雖然不是負片的狀態,有很強烈的靈異感,那是一種觀落陰的狀態?一部很高級很森嚴的黑色轎車在黑暗的沒有人煙的曲折的散發溼熱發霉味道的山路中急駛,上面一邊掛著中華民國的國旗,以及另一邊掛著美國的星條國旗,暗路中突然出現,應該早就已經埋伏在那的一個帶骷髏面具的年輕女生,毫無恐懼直接對著車頭拋擲汽油彈,瞬間燃燒,兩面國旗掉落地上猛烈燃燒並現出的邪惡的詭異的圖案。

     前面在夜間彎曲的荒涼山路上很像是黑白負片的影片,給人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每次進入這樣不熟悉的夜間山路,就像碰上了鬼打牆的狀態,繞來繞去繞不出來,卻也只能不斷往前前進,不知道前面會碰到什麼會令人恐慌,最後汽油也用完了,掉入完全沒有人煙的鬼魂境界更令人恐懼,這是不是台灣很多人的夢裡的深淵?

     戴骷髏面具的女人,是藝術家本人?也就是他父親的女兒?或是做為一個通靈的媒介,那個時候她成為了他的父親?或其他也丟過丟燃燒彈的人?這段影片召喚了有被政府緝捕的恐懼的眾多人的記憶?或這段片要召喚的也包括曾經參與共謀政治迫害的人物的記憶?

  1. 2.父域安魂曲─進堂詠:

    又是一個黑夜,一棟荒涼的山中十分破敗並且被植物反撲、有點像家庭小工廠的鐵架鐵皮屋,什麼家具、衣物、用具等都在那裡,沒有清理,也完全沒有帶走,很多都已經損壞、散落、腐朽、被灰塵掩蓋,那裏聽不見任何外界的聲音,有的只是那些堆積在各種物件上的厚厚灰塵的微微震盪。那一戶人家因為某種災難而全家身亡?或是匆忙遷離?因而不可能,或無暇帶走任何東西?那或許曾經重刑逃犯窩藏的地方?在一次圍剿中身亡而不再有機會整理這個安身之處?或是和窩藏的政治犯的經歷有關得更為複雜的故事?

     一位充當靈媒戴骷髏面具的少女在破敗陰濕的紅磚牆角用道具步槍的槍托毫不留情地搗碎被拋棄在地上,應該是一個主人沒有帶走、或荒廢多年的舊家屋中被拋棄出來放置祖先牌位的小祖龕,旁邊所放置的是十個左右讀已經腐敗的椰子殼,給人當時死了很多人的感覺。接著戴骷髏面具的少女,使用閱兵儀隊操槍的道具槍在舊破建築聚落附近裝模作樣的沿著地形搜索。

     這時,那個戴面具的少女靈媒召喚的是誰的記憶?是被迫進行政治迫害的軍警?裡面出現過夜間發生的槍擊,是警察緝捕一般重刑通緝犯的關鍵片段?或是軍隊緝捕政治叛亂罪犯的關鍵片段?或是黑社會尋仇的關鍵片段?那次的行動中死了多少人?還有和祖龕並列的小孩子的相片又是誰?他是那次的犧牲者,還是其他事情的犧牲者?

    作者留下了許多的疑點,她的父親是一個怎樣的複雜的人物?這裡面是不是已經把個人家庭的經驗,許多社會底層的家庭經驗,和更早的政治迫害的更多家庭的經驗融合在一起?

  1. 3.父域安魂曲─奉獻經:

    又是一個在黑暗中的秘密工作室,桌前有一個小孩的相片,像先前的那張黑白相片,都有點像是遺像,戴著面具的靈媒少女從印有SWEET的餅乾盒中取出帶有刺鼻味道的藥片,然後慌慌張張地將藥片磨成粉,那是什麼藥?我的立即聯想是密醫所開的墮胎藥,或是毒品等違禁品之類的藥?接著看到一份病人的症狀紀錄,看起來有點像是車禍或是被毆打傷重昏迷幾天,最後醒來但還無法對外界反應的病人的症狀紀錄,之後這位充當靈媒戴骷髏面具的少女,在像靈堂擺了很多蠟燭的位置,後面還有一個國中生模樣的男童的相片,她在那用某種油以及酒瓶製作簡易的燃燒彈,看起來非常危險,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引燃,而讓整個房子燒起來。奉獻經的著墨相當少,只見到少女靈媒在數一些錢。

    那位少女靈媒似乎召喚了不同的個人集體,已經混雜了虛構部分的陳舊記憶。其中製作簡易燃燒彈的動作和安魂夜中的投置燃燒彈的政治抗議動作有直接的關係,而這個動作似乎又和某些迫害有關的復仇有關。這裡面當然也包括了與直接政治迫害必較沒有關係的違法事件以及人為傷害有關的經驗。這些是不是某些下層社會的家庭中的大小成員比較容易碰上的經驗?這又和父域安魂曲─進堂詠的那種逃犯的或是黑社會凶殺的經驗能夠連結在一起。另外,其中閃過的很像吃密醫的墮胎藥的那種感覺沒有再繼續發展。


圖版提供|林羿綺

  1. 4.父域安魂曲─羔羊贊

    從半掩的們開始,那是夜間的一棟違建的住屋,一開始旁白中提到舌尖所感受到的鹹味,傳達了親密的肉體關係,這位戴著面具充當靈媒的少女和躺在床上的全裸的少女在密室之中,一開始是充當靈媒的少女打電玩,之後在赤裸女體進入坐在浴池中,戴面具的主角將一臉盆的泥鰍鱔魚之類的倒到其中,同時是兩個女體之間的情慾愛撫,這是一個危險、虐待、受虐的情慾動作。

    之後靈媒少女牙齒咬斷更像蛇的鱔魚並讓血流到浴缸之中,這邊用一種較為間接的方式表達了禁忌的、危險的肉慾激情,之後是在充滿了廢棄電玩機器廢棄空間中,戴面具的靈媒少女和裸體女體的之間的激情擁抱。

    因為是經過靈媒,反而不知道這是本人的過去,或是他人的過去。根據王聖閎所寫的評論中所述:「這部精彩的五頻道錄像裝置是以編導的方式,重演藝術家過去與父親一同從事的種種晃蕩經歷。影像摻混諸如焚燒國旗、廢棄房舍漫遊、以槍托砸毀祖先牌位、製作藥粉與汽油彈、毒品戒斷、縱情性愛等畫面,逐步堆疊出一種既是抵抗又是接引的柔韌力量。」

    透過這些文字可以確定有某些經驗是藝術家她與她的父親所共同從事的,有那樣的父親讓她更進入這樣的反社會的行為模式。不管怎樣,這個少女靈媒,招喚了某類的社會底層的反社會的父親與受其影響的子女的共同記憶。另外,前面閃過的禁忌的情慾的部分,在羔羊贊中有更多的呈現。

5.父域安魂曲─垂憐經:

    在一個奇怪的房間中,戴面具的靈媒少女手腳被綁住,不斷掙扎但無法掙脫。房間牆上還不斷有閃動的光影,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聽她說雙腿越來越沉重,那是手術下半身麻醉時的經驗?那又是怎樣的手術?接下來是類似祖先牌位與供桌的組合,遺像處擺放的卻是從類似聖母抱著聖嬰的聖像繪畫中切割出來的嬰孩的畫像,祖先牌位下方當然是供桌,一個四方形、比較像裝手術用具的巨大托盤,上端對稱地擺放兩片肋排、下端是兩隻巨大的丁骨牛排,尖端朝下,整個排在一起很像胸腔到膝蓋之間撥了皮的身體,接著戴著面具的少女靈媒用噴燈燒烤,並且像是死神一般地大口大口地啃食半生不熟、像大腿的一支丁骨牛排。

    當然這裡不是用這些醜陋的肉來祭拜祖先,而比較是用來說明畫面中那個早逝的亡者所經歷過的處境。但是,這是紀念戰亂中早逝的無辜的小孩或根本就是墮胎時被切割的無辜生命?之後是有鋸齒的餐刀,緩慢地切割充滿肉汁醬料不知道是哪個部位的肉。最後,戴面具的靈媒少女進入陰森的竹林,竹林下到處都是小孩的人形立牌。

    那是戰亂中的無辜、無名年幼犧牲者?還是政治迫害下株連的無名犧牲者?或是數次墮胎之後,許多還沒有取名字的嬰靈安身之地?真的不得而知。最後,靈媒脫去臉上的骷髏面具,脫去一直穿著的靈媒的寬鬆衣服,露出和羔羊贊中出現過的躺臥的性感的裸體女人極為相似的身體,不過這時比較像是年輕的媽媽。並且出現這一些話語:

是時候要離開了
請原諒我沒辦法把骨與肉還你
因為這是你曾出現在這世界唯一的證據
我只好帶著你一半的肉體
繼續存活在這個世間
做你永世的未亡人

小結:

    未亡人一般稱呼先生去世後還繼續存活的妻子,未亡人也有延伸為亡國奴的說法,國家亡了還繼續留下來的人,也稱為未亡人。相對於家庭中早夭的小孩或在腹中就死亡的小孩,他的母親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未亡人?因為她帶著消失的孩子的另一半的身體?那麼,身上帶著被社會遺忘的不可說、不願說的國家悲慘大歷史邊緣地帶的片段、家庭悲慘小歷史邊緣地帶的片段,特別是還帶著都糾纏在一起的身體記憶而活著的人,是不是也可以成為相對於那些大、小歷史片段的永世的未亡人。

    這幾個影像系列,不管和國家歷史有較直接的牽連,或僅是和家庭的歷史有較直接的牽連,都算不得什麼可歌可泣的大事,它們都發生在邊緣的荒涼破敗的廢墟之中,因此我用了「歷史邊緣地帶未亡人噩夢」,透過藝術降靈手法的這些作品保留了很多曖昧不明的部分,雖然有一定的藝術家真實家庭經歷的指涉,但它也是集體的,特別供許多有直接、間接類似生命經驗的人的複雜悲情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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