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仁取義為英雄? 《狩瘟殘書》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6/10 11:31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13 18:06
評論的展演: 2023臺灣戲曲藝術節:一心戲劇團《狩瘟殘書》
大疫三年以來,以Covid-19為主題的藝文作品屢見不顯。這次一心戲劇團的《狩瘟殘書》也是一例。只是傳統戲曲新編,不指涉當下現實狀況,把時空置入一個沒有明確史實對應的古代,虛構周仁、周天懷這對走方行醫的父子為主角。他們搖鈴濟世,行至陳港,瘟疫大起,周仁的醫者信念與地方王爺瘟神信仰起了衝突,後來為了救子,借眾殉葬,多年後周天懷帶著復仇的慾念返回陳港,相逢昔日冤親債主,他一步一步實行復仇計畫,卻也在過程中揭露許多往昔秘密,最後父親殉葬的真相大白,他內心天人交戰,但卻已經走投無路,最後只能與陳港所有的村民劍拔弩張,孤獨英雄對峙憤怒群眾。
就劇情結構來說,《狩瘟殘書》依舊恪守傳統戲曲人情義理的矛盾設計,給予主要人物一定篇幅的抒懷感嘆,但在情節發展上卻用了西方「佳構劇」的手法,以時間交錯的方式,鋪墊諸多因果線索,在過去與現在穿針引線,透過巧合與誤會構築了認知落差,主角周天懷帶著復仇慾念,回到陳港,一路追索,拼湊往昔線索,最後拼湊起兩封藥單殘書,真相大白,劇情直轉急下,復仇的故事發展成了一齣命運與英雄個人爭鬥的故事。在古希臘悲劇那裡,英雄爭鬥的是無法對抗的昭昭天命,引發的是關於個體自由意志與諸神之間的形上哲學思考;而在《狩瘟殘書》這裡,牽動的是傳統戲曲人情義理矛盾下,成仁取義的時代新解。如果儒家倫理下的仁義之道是定義戲曲傳統英雄道德品格的重要指標,《狩瘟殘書》的編劇李易修與戲劇顧問周慧玲,導入了不少希臘悲劇的元素,將「英雄」的定義打開,讓我們面對成仁取義理念背後可能的幽黯人性。
《伊底帕斯王》的悲劇也是因為一場瘟疫而起。悲劇英雄被命運驅趕上路,踏上追索自身身世之謎的艱難旅途,伊底帕斯意志強大,解了人面獅身的謎語,外來者竟然成為底比斯城的王,瘟疫又起,國舅克里昂挾神諭,說是找出殺死先王的真兇,瘟疫便能解除,伊王抽絲剝繭,尋找真兇,然而命運殘酷,諸神無情,追索真凶最後成了解開自身命運之謎的過程,父子注定相殘,這是昭昭天命,無能違抗之處,最後英雄注定殞落,成為自我放逐的化外之人。
《狩瘟殘書》處處可見《伊底帕斯王》的影響。首先,外來者周天懷與陳港村長的對峙,在情節設計上亦是神靈信仰與復仇英雄意志的對決;再者,復仇意志強大的周天懷亦是在與阿嬌、寶惜與春來的持續互動下,慢慢理出了父親殉葬的真相,而真相大白的設計亦帶著一種形而上的恐怖,翻轉了周天懷的內在精神,讓他陷入命運的兩難。最後,陳港村民的設計非常貼近希臘悲劇裡的歌隊,他們的存在不只是看戲的吃瓜群眾,而對復仇英雄的行動與命運有著關鍵性的影響。以下展開討論:
瘟神與神醫
故事從長大後的周天懷回到陳港開始。他返回陳港目的有二,其一是帶回義父陳守義的骨灰,讓他落葉歸根,其二是報生父周仁為陳港瘟疫殉葬的仇。周天懷作為悲劇英雄,其復仇動機亦牽連著父子倫理,只是希臘悲劇的「弒父情結」在《狩瘟殘書》這裡成了生父與義父兩人名字共構的「仁義」之道,亦即,成仁取義所關乎的「犧牲與正義」問題。
就情結設計上來說,戲劇的核心衝突不是周仁與村長,而是兩人心中信念的根本矛盾。對村長來說,反覆流行的「魚鈎瘟」是王爺索命的必然,瘟疫如同魚鉤,必然要鈎走村民魂魄,犧牲性命;而對周仁來說這是「赤花瘟」,可以透過「清瘟敗毒飲」治癒的疾病,他必須遵守「醫者仁心」的理念,不可以讓村長集中隔離病患到「長生厝」等死,必須醫治他們。這核心戲劇衝突設計表面上是「迷信與啟蒙」的價值扞格歧異,但隨著劇情發展,我們漸漸發現這背後牽引出來的其實關乎的是人性,尤其是在面對大自然殘酷力量下,無知而恐懼的我們該如何對待彼此的問題。
帶著醫者自信的周仁終究還是跑到了「長生厝」試圖要醫治被隔離的病患。與村長對峙下,他不小心說出醫好了阿嬌的事實,秘密一出,村長認為正是因為周仁以醫術干預王爺的索命令,王爺才會降罪讓更多村民染病,而村民也群起攻擊,認為正是因為阿嬌被治癒,自己才成了替死鬼。瘟神王爺的信仰取自台灣「送王船」的狩瘟民間信仰,只是編劇在這裡把古老信仰背後關於作祟恐懼與犧牲獻祭的原始心靈展現出來。如果是關於迷信與啟蒙,信奉醫者仁心的周仁應該很容易就能破除迷信,讓醫術的啟蒙之道光耀陳港,但編導沒有讓劇情走向一個簡單的「破除迷信」啟蒙劇,而是複雜化了原始信仰與啟蒙醫學之間的張力,把劇情導向面對未知之下,人該如何處理內在的恐懼與對外的倫理議題。
首先是阿嬌與春來一家的小奸小惡,阿嬌被醫好之後,卻不願被其他村民所知,這種只求自保的自私心理其實是在災難面前,大部份人的狀態,但卻對集體福祉與共生倫理無所助益。無私的醫者周仁卻因此換來兒子的染病,以及村民的無法諒解。阿嬌一家的自保心理反射出來的是集體村民的怨懟。換言之,面對一場眾人束手無策的大難,群眾心理首先要找的是「替死鬼」,好讓自己無災無難,而非集體思索同舟共濟,安然度過的可能。
於是我們看見返回陳港的周天懷再度與村長對峙,並且一刀劈開了王爺塑像,試圖斬草除根,一方面報父仇,一方面殲滅迷信。然而就當周天懷以為自己正是為尋求「正義」而來之時,在阿嬌告知之下,赫然發現當年父親不是被村長逼迫獻祭,而是自願上船。原來在周天懷染病之後,周仁以為兒子已經斷氣,精神恍惚跑到義莊,在義莊之內見到王爺,進而發毒誓要犧牲自己與村民以救天懷一命。
這段戲是全戲最亮眼之處,也是導演傅裕惠將現代戲劇手法導入的精采融合片段。傅裕惠使用了大、中、小三個王爺在整個演出串場,讓我們感覺到「神」在整個演出一直在場,神的位置在劇裡因此不再只是隱喻,而是與我們「共在」,這個共在的設計到了「周仁遇王爺」的這場戲便成了高潮,村民化身歌隊,時而是魂魄即將出竅的病危之人,時而是周仁內心恐懼的幻影顯像,他們背對觀眾,襯上冷寂鬼魅的藍光,讓周仁穿梭其間,加上三尊王爺的場面調度,著實讓我們感受到周仁此刻內心最大的恐懼與絕望,合理化他在瘋癲之際寫下的「王船獻命奉聖裁,病眾殉祭救天懷」血誓。
而當周天懷在拼湊兩張藥單殘書,得知真相之後,劇情又急轉了個彎。我們該如何道德評價周仁呢?難道神醫最後也因為救子心切而掉入「迷信」,成為一個自私自利,不惜犧牲他人的凡人?還是面對未知,即使醫術高超,我們還是要對神靈保有一點敬意,否則我們終究要犧牲自己?編導在這裡沒有給我們答案,而是透過劇情與場面調度的經營,留給了觀眾一個玩味的空間,也因此讓得知真相的周天懷其後陷入一個新的道德與命運的兩難困境。
《狩瘟殘書》演出劇照 攝影|徐欽敏 圖片提供|一心戲劇團
孤獨英雄與烏合之眾
正因為劇情經營上刻意營造了「私情與公義」的矛盾,周仁殉葬的場景便有了一種悲壯與恐怖的雙重效果。悲壯因為周仁以自身信念而遭逢厄運,不得不為命運犧牲自我;恐怖亦是因為周仁太過自信於自身,招來王爺憤怒,牽連無辜眾生上王船獻祭。舞台設計以簡單的殘篇營造出陳港的流水燈船氣氛,一方面讓人感覺到小鎮古色的樸實美好,但令一方面,長生厝與王船祭台就長在邊上,古樸景緻背後藏著人血饅頭,王船獻祭的場景,加上燈光、唱詞以及動線的安排,搖鈴之下的儀式感非常完美地烘托出陳港給人的雙重印象,壯美而恐怖,古樸又殘酷。
在這樣的氛圍經營下,《狩瘟殘書》拉出了另一個軸線——孤獨英雄與烏合之眾。就在周天懷得知真相之後,雖然藥單已全,但村民的憤怒已經熊熊燃起。周天懷破壞了王爺,此刻他才是村民眼中作祟的瘟神,不得不除。就算他得知真相後想要以醫術弭補過錯,但為時已晚,憤怒的村長領著村民要來把天懷與阿春一家帶進長生厝給王爺贖罪,天來被迫手持緬刀大戰村民,最後染病的寶惜在交戰中犧牲,孤獨英雄獨自對峙群眾,中間包圍著不知所措的阿嬌與春來,抱著女兒的屍體,進退兩難。
演出停在了周天懷對峙村民的點上,他高唱「妖邪暗流、陳港漫遷延,往生送死、壽夭不盡年,人心千古難移變,屠刀在手、我不問神佛不問天」。發下狠誓要斬草除根,續寫狩瘟殘書。很明顯地,編導不急著給我們一個最後的結局,也因此難以讓我們得知其面對核心戲劇衝突的態度為何。到底是迷信的村長與村民該被斬草除根?還是孤獨的悲劇英雄必須持續扛著對抗烏合之眾與己身命運的不堪使命,悲壯到底?是非對錯沒有句點,只有在殘酷生命情況下,私情與公義、人心與瘟疫、英雄與群眾的持續拉扯。
《狩瘟殘書》編劇李易修融合希臘悲劇的諸多元素,將傳統的仁義倫理問題,編進了一個形上哲學的命運層次;導演傅裕惠導入諸多現代戲劇的手法,從場面調度與演員肢體上創造了悲劇的形上儀式感,並且強化了戲曲人物的內在心理運作,以及人物關係潛台詞;孫詩珮與孫詩詠扮演的周仁父子大氣磅礡、層次鮮明,雖然偶爾見到現代戲劇的動作與傳統戲曲身段的小小扞格,但兩人演技精湛,駕馭了這樣的創新表演風格。過去與現時穿插的情節,加上稍微繁瑣的支線(比如阿嬌、春來與守義的三角戀),可能讓習慣傳統戲曲的觀眾看來頗為吃力,但整體而言《狩瘟殘書》是一台具有娛樂效果,又不失議題深度的好看新編歌仔戲,讓我們在大疫三年後,不得不思考傳統仁義觀在當今人人自危的利己時代,是否應該還有其價值所在?[1]
《狩瘟殘書》演出劇照 攝影|徐欽敏 圖片提供|一心戲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