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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摺的視線,沉默的有聲 — 《PAGES(2021-20)陳敬元個展》

黃亞歷 | 發表時間:2022/01/18 21:50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5/30 14:30

評論的展演: PAGES (2021–20) 陳敬元個展

(進入展間,避開展覽論述與空間配置圖,很快滑入一片素淨的白,其上刻意開鑿的窗眼。遠眺出去幾乎難以辨識隔著牆之外的圖像,渺渺湧現。這入口場域所勾勒的素白灰階,隱伏在兩幅畫作之間:街道旁與屋宅的並置,景況的雙重時空,焦距的落差與疊合——)

石砌步道旁的男人,被駐足於房宅一側,與這戶人家是如何的關聯?不免好奇。

時節已在光色中遞予,從視線的差異中可清楚辨別,剩下物質最基本的形廓、組成,搭立起它們仍是同一空間中人事物的依據。景深被推置,焦距縮幅,兩者之間拉距出對換目光,如此反覆交投覺知,使平面邊廓迎向時間的垂直軸,延長視線內的敘事。

 

(場域呈轉為場景,寧靜而無聲。然後拉開一冗長頓步——)

 

一件雕塑物。

來到街道上。

一組組工人們操練著技法,去除表層加工輾造,斷枝截面游刃有餘。標示著S或K的枝幹,是計算的序列,或是跳躍的情趣?我們不會知道,過渡黃綠紅藍的骨幹,其為何而來。持續延展的工法,聲響已燃點,牡蠣殼色的底層追疊紋彩,時間仍繼續,逐一成串、成流,在鑿切、度量、嫁接,成其之所以為是。

(沿展間的左右兩端,直到匯集於——)

梵谷播種者正跨入截枝再植的技藝,播入,再植。

劇場的看板、流浪走戲人,正忙著上演。

享受一個跨步的搬運,一個伸展的上色,

泳池畔不正是最佳的舞台觀看位置?

赤裸的上身比浸泡下身舒爽清涼。

 

like tear in room or rain or ?

what will be lost?

播入,再植?

The Limbs divide II (2021),©陳敬元

(展間場域著上油彩的連續截面,以相似、以重複啟動敘事線。難以讓目視抽離於這些蓄積動能與光色的現場運作,前進後退前進再後退,觀者必須一再確認上一個時空發生了什麼,以及接續即將再接納或擲出什麼。幾乎不可停止的反覆顧盼,以致一再親臨現場,置身其中——)

 

「將發生什麼?將發生什麼?」提問愈加清晰。

顧盼之間又問,這戲碼是關於播植者?關於梵谷?/ 誰是播植者?誰是梵谷(米勒)?

或誰也不是?縈繞再縈繞,回到受播植的、受裁截的、受複描失真的,世界或是油彩?

 

因而like tear in room or rain or ?

一個不知名的新聞畫面的煙絮與片硝

what will be lost?

Why need the word broken?

 

觀看不連續的連續行動,緊跟著連續,

如果不能夠確認已看見的?

 

(加速進入另一展間,倏至——)

Giorgio Morandi(註1)的演練全然不是演練,而是借塊物的凝稠將時軸層層累疊。

空間反覆翻轉塊物,相似類似近似,時差時序時空在塊物中提煉。

人順從著翻轉色卡的技藝(註2),當失序與失重的規律化為日常,化為覺知;當色卡的巨大淹沒軀體,僅留下臉孔與神色,無形的阻礙。車廂內或未知空間的茫惑,街邊的駐留;此刻的巴黎已非新興城市既雀躍又失落的共存,公寓窗台內例行舞蹈課程的對面街道,胡洛先生(註3)正行經鋼骨樓宅的透明櫥窗前,恍悠的無聲卻分外嘈雜。黃綠紅藍在遊戲時間中,也在迎著風的傘下的晴或雨或陰日,複誦著個人與人群形體。

沒有作者,無需簽名,畫面與畫面間自行組構站立,行去再返回。

敘事啟動前,目光與視象的位移,才初開始。

 

The Blocks XV(2021),©陳敬元


(回到入口處)

如果我們不去翻讀入口處的展覽論述與介紹,不知這位作者為何而畫、如何著手去畫,我們還能凝神觀看或拾取聽象?再回到入口處,重新聽讀「策展者」與「作畫者」,將作者「駐村」的經歷轉為理解前提。——何以駐村?——一個外來者來到一處相異文化脈絡與生活慣式的地點,他要看什麼?他想畫什麼?他為何而畫?何以來到此處而非他處?


如果抵達是另一處,還是(或能夠是)這些畫作嗎?特別是疫情時代下的獨特時空,駐村的意義既凸顯了作者意圖卻也延滯或改變了作者可能的預期。然而,疫情在各地形成停滯狀態的「相似化」,或許更讓異國式的想像及課題化的創作成為不得不的前提,更進而逼使出外在論述與視覺圖像之間的碎裂或斷層,流動或連續。但若非這疫情局勢的強大外衣與實際產作的落差,將更難跳脫一般認為此種產製型態乃受西方影響的常模,甚至需要補述其亞洲元素或史脈以確保其主體性。


此一逼使也為觀者在不設任何觀看前提時,面對帶有內在訝異的產作無需由外加論述來確保其自身。陳敬元的系列之作給予了藝術產作脫離作者動機與產製過程後,仍能逆行於框架的重力,由觀者、隨行者駕馭其徑,從中得到不可多議、不可純思的樂趣,關於作者本身如何駐村,如何與疫情的境況交鋒,成為理解的第二層,而非首要。但這並不表示作者與世界相距遙遠或脫逸了現實,反而藉之以將色彩、構圖、序列性、縮限線索的構思,重置且拉開現實與聯想、形體與敘事、生活與劇場(或電影)化的範疇邊界,細微地架接畫面與畫面之間的覺知接點,任觀者駐足神盪,漫溢聲響,繁衍無盡的敘事,擾晃現實並被現實所擾晃。


因而在此刻,或許我們尚能再追問一次當代藝術早已不關注的問題:

純粹的視聽感知經驗存在嗎?其如何在作者暫隱時析釋出物質內裡與世界結構之間的鬆垂或緊繃?我們似乎仍能在陳敬元在PAGES(2021-20)和The Brick and Timber(2021)的視象覺知共振中找到一種新鮮的可能,關乎於視覺餘像所堆累的敘事,敲破了觀畫時的隱默。不過此一系列的敘事性被分別展於兩個時空,較不易於感受到親臨場域的系列張力,恐是最可憾之處。


註1:義大利畫家Giorgio Morand(1890-1964)

註2:陳敬元2019年系列之作《Card Stunt》

註3:法國導演Jacques Tati(1907-1982)電影中的主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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