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者與裹屍布──評《Shapde 5.5》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4/10/06 11:33 | 最後修訂時間:2014/12/09 15:39
評論的展演: 《Shapde5.5》劉守曜獨舞
攝影 | 林育全
時間:201 4 / 09 / 26 19 : 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巴贊(André Bazin)在〈攝影影像的本體論〉(Ontologie de l’image photographique)裡說,攝影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埃及的木乃伊,和杜林的裹屍布。塗抹防腐香料停止了屍體的朽壞,相傳用來包裹耶穌的那塊細麻布,則複印了遺體,兩者都遠在照相機還沒發明的時代做了和拍照差不多的事,也就是保存外貌以對抗歲月的侵蝕,對抗死亡。巴贊沒說的是,攝影雖然抗拒死亡,卻也愛戀著死亡,以至於手機的拍照軟體總是配備十幾種老照片效果,攝影不再只為保存,更是為了做舊,在當下懷舊。當下到忘了從前從前,製作木乃伊是為了讓靈魂返回身體,印在裹屍布上的是耶穌復活前的留影,也忘了我們可以像劉守曜在《Shapde 5.5》裡,把今天的影像當成重生的預言。
然而,演出卻是從影像的暴力開始的。緊繃的投影幕佔滿舞台上的表演區,令人難以想像這支獨舞會從哪裡入場,正如同影像佔滿生活的每個當下,堵塞了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力。更何況,投影幕還不只有一面,它有四層!層層疊疊的螢幕,是對身體設下重重的阻隔,可是,當條條框框的電腦畫面將一個黑色的方格不斷放大,彷彿要在螢幕上打開一個黑洞,突然,螢幕上隆起一隻手印,接著浮現整個身影,掙扎著想要撐開。那揮動手臂的身影,既是身體在撐破螢幕,又像胎兒在推擠子宮,如果我們再聯想到杜林的裹屍布,還會看見一個死而復生的人在撥開纏身的布幔。問題是,哪一個?假如螢幕是子宮,我們是否注定成為影像的產兒?還是說,我們有可能在層疊影像的壁面上推開一道縫隙,就像耶穌從複製他的影像掙脫,讓身體重新活過來?眼尖的觀眾不難從這個人影幢幢的開場,讀出影像無孔不入的滲透我們的身體、把我們虛擬化等等,這類關於影像和生命政治的問題;難的是劉守曜沒有答案,他既不相信擬像的宿命,也不預設身體可以從這個宿命倖存,他要用見老的肉體和影像激情的再愛一遍,由身體自己去作證。
因此,我們還未見到誕生,就看到布幕拉高,劉守曜耳邊插朵大紅花、身穿火紅的蓬蓬裙出現,活像一名妖婦站在歪斜的天空底下。我們從出生的前一刻,跳回調情的前戲。耐人尋味的是劉守曜的表情,他先是咬著紗裙、一動不動的瞪著前方,像在暗中窺伺敵人,隨即又狂傲的大笑,明目張膽的挑釁對方,或是摀嘴憋笑,露出嘲諷的眼神,好像在說,唉你少來了,我還不了解你嗎?他一下子虎視眈眈、一下子打情罵俏的對象是誰並不是重點,重點是劉守曜展現了他對慾望之熟悉,近乎一位世故的老妓,知道慾望正是那令我們亢奮又怨恨、與之對抗叫陣、又和它眉來眼去的東西。況且,若非這段精湛的慾望表演,接下來八厘米的投影溜到舞台上,和他追逐、嬉戲、做愛,各位想想,會有多肉麻呀!可是現場的我們一點也不尷尬,我們看到的不是色瞇瞇的皇上追逐宮女,而是劉守曜面目猙獰、手指絞緊布幔、一鬆手便撲向獵物,是人和影像之間,渴求彼此又愉虐對方的危險關係。特別是當男同志的色情電影,投影在呻吟的他身上,他起伏的胸膛長出A片演員的嘴巴,像皮開肉綻的傷口,又像突變畸形的性器官。影像和肉體的合成,讓我們看到慾望帶來生殖和創造,也帶來創傷和毀滅。
開場跳過的出生之謎,這裡才接回來,妖婦和影像做愛的結晶,是劉守曜卸下紗裙,幾近赤裸,宛如嬰孩。他使盡吃奶的力氣尖叫、跺腳,活脫脫就是個小野獸,令人擔心他碰到的東西會瞬間壞掉,冷不防他果真抓起花朵和紗裙歡快的加以蹂躪。他在毀壞母親的遺物,或許還包括母親對影像的慾望。那麼,這頭野蠻的幼獸,是不是擺脫影像化、虛擬化的身體證據?
在此有必要插播一下亞陶(Antonin Artaud)。這位發瘋的藝術家在他的疾病日記裡如是說,他感覺他的話語不屬於自己,動作和思考都不屬於自己,他「尚未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所以他才要做劇場把自己生出來。所謂的「殘酷劇場」正是這個意思,是去體驗重生的迫切和困難。同樣的,劉守曜生出的那個頑劣的自己,燈一暗就不見了,再度上場已經長成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或者說,退化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公司員工。只見他雙手舉高、腳尖點地,做出芭蕾舞的標準姿勢,口中一遍一遍的背誦「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可是他明明沒有明天,因為影像彷彿前世的記憶來糾纏,前一景的嬰兒和更前面的妖婦被倒轉放映,使得他的芭蕾越跳越凌亂,最後被捲入影像的群鬼裡。他完全就像他所引用的《馬克白》,他的「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比手劃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了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他絕望的對著過往的幽靈吶喊「熄滅吧!熄滅吧!」結果是他自己不支倒地。的確,新生命曾經來過,但很快又被過去的影像帶走了。
就這樣,劉守曜渴望重生,我們看到的卻是難產。如同海報上斗大的字寫著「獨舞」,我們看到的卻是難以起舞。但這不正是最動人、也最美麗的地方嗎?越是舉步維艱,越能體現跳舞的意志,越是生產困難,越顯得身體的強悍。於是我們來到結尾那場驚心動魄的復活:他努力的撐起身子,卻又一再的癱軟下去,他從搖晃的肩膀抬頭怒視觀眾,最後雙手往外一撥,終於站立起來,冷冽的燈光映照著他的笑臉,像能劇的鬼面,那是復仇者的笑。然而,他撥什麼呢?前方並沒有阻隔啊?其實有,一旦他的死而復生比不過電視影集裡的活屍,他復仇的笑容狠不過電影裡的吸血鬼,他的身體敵不過影像,一切逼向觀眾的殘酷就會立刻退後,退得比螢幕上的兇殺案更無害,影像就是阻隔表演者和觀眾的那張膜;相反的,當我們真的看見一個人撐著死亡的劇痛站了起來,看見一個從地獄回來的人,甚至害怕他的報復行動會衝向我們,他等於掰開了那張影像的膜,在劇場生出了自己。及至後來,膠卷燒焦了,我們看到投影像癌細胞擴散,燒穿的小孔迅速侵蝕整個底片,都如同在給影像送葬。
可是等等,身體和影像之間有個弔詭,當身體越是有血有肉的穿透影像,這個身體會越成為一則傳奇,一幅難忘的畫面,反抗影像本身就是最吸引人的影像。比如劉守曜那段驚人的復活,相信此時就在許多人的記憶裡反覆播放。所以劉守曜絕不天真,他不在最後慶祝身體的勝利,而是再度倒下,讓投影在他的背上開出一朵朵艷紅的花,像是新鮮的傷口。影像永遠狩獵著新生的身體,給予致命的一擊,但劇場正是我們反擊的武器,為了倖存,為了重生,然後才能想起我們已經死過。
攝影 | 許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