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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個好死,或不妨賴活_《死線》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3/30 12:06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3/31 07:41

評論的展演: 許程崴製作舞團《死線》2021KSAF春藝小劇場《死線》

「死」這個字的存在,在編舞家許程崴的心中,有著千變萬化的形體樣貌,當然與他出身自殯葬產業家庭的背景有關。然而,「死」並非是一個讓人能簡單直球對決的命題,從二月到此刻觀察員文章截稿死線前的三月底,我已經在許多作品裡輪番凝視了死亡的深重,看著創作者們在其中浮沈著。而當我也正卡死自己在另一篇戲劇評論的思辨糾結時,重新閱讀《死線》一作的筆記,倒成為了我自己面對死線解開腦子的驚喜活路。

這個作品既想討論生命終點時的死,也想觸及生活日常中的死。一箭雙鵰何其容易,卻也未嘗不可。

編舞家在宣傳資訊中,雖然提及了創作「截稿死線」與創作者才華之間的關係[1],把藝術家生活裡激發內容創造的壓力,當作最容易理解死線之意的基礎線。然而,對創作者來說,創造力的消亡的確貼近著創作的死亡,也就是藝術家創作生命的終點。對於編舞家來說,只有在編舞創作的當下,才是「藝術生命」綻放的證明;而舞台上一件作品所表現的任何意義辯證,則是藝術家「創作生活」過程中的一個節點。每一個節點是否為終點,或許無需當下立判,它必須在下一個節點的心跳中再回首印證。然而,有些作品,會引導想像,讓下一個創作節點已然鮮活地預存在未來,並對它抱予期待。而《死線》正好是一個這樣不完美而活跳跳的創作節點;它映照著創作者藝術生命可能的廣度,也撩撥了創作生活隱然的苦處。

《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放下禁忌,求個此生且好死

許程崴的宇宙裡,死亡成為禁忌才是禁忌。他在作品裡,讓死亡禁忌不是以概念性魔法的方式被騰空消失,而是用不斷折騰死亡的模式,逼迫死亡自己舉起白旗。讓死亡放棄抗拒而求饒。最終,讓死亡變形。舞者身著色彩俗艷的日常便服,跳著絕對不神聖的步伐。開演時看似輕鬆日常卻有點不正常的作品之「起」,聊聊天澆澆水摸摸葉子只是個幌子,那是藝術家悠哉生活日常的幌子;天曉得創作者日常壓力更像是舞者吹著微笑氣球,瞬間在未知時刻的爆炸那般,或許不造成任何人身亡,卻又是焦慮身癢仿若快死了一般的折騰。

於是《死線》的每一幕都是不同的折騰,在音樂編排與燈光設計串接的巧思之下,像同時發展了多條支線,無論編舞家切換成哪一個頻道,都有生命折騰逼死人的內容,也有生活折騰整死人的戲梗。作品的「承」,就是在這樣的文本結構支援下,讓樂音、光色和戲謔的黑色幽默,揉合轉化藝術家藉由折騰死亡來舒緩生存壓力的隱藏心機。因此,宣傳文字中的「究竟誰是兇手?誰是被害者?」,興許是類似希區考克的麥高芬[2],也或許是編舞家的調虎離山之計。畢竟,沒有任何兇手可以讓死亡致死,死亡本身已然是盡頭。死亡也無法是被害者,能折騰死亡的,或許只有所謂的醫療急救,又或者,是還在磨練奪命技藝的初階殺手。

那麼,舞者們有時是殺手出任務,有時又像是救命仙子,在緲緲煙霧飛揚的舞台上,搬演鄉野傳奇似的劇情。而穿梭於演出空間的機靈設計佈局時,那種跳換頻道的可行,以及切換劇情的可能,也儼然是另一場創作手法展示的實境秀。其中每一個頻道都設有幾種象徵物的運用,包含著致命的箭、射殺的弓、埋屍體的土丘坑洞、逃生的梯子,或溺死人的水窪等等。表演者們在切換故事頻道時,熟練地轉換肢體動態風格,適切地將動作和象徵物件的運用做結合,展開著充滿驚喜的曲折劇情。這些拼貼切換中的「轉」,將作品上半場某些帶有哥德風或儀式性的死亡之美,一轉再轉,並讓黑色幽默的殘笑,滲透在下半場的荒謬突梯之中。

此外,音樂也召喚著不同的肢體表現形式,有傳統器樂牽引著如偶的身軀、後搖鋪陳時幻暈的擺態、裝萌樂音時的指尖輕佻,鼓點陣陣的體適能挑戰賽,以及迷離如黑色喜劇電影裡,遙遠荒漠餘音預告的死神降臨。樂手是看不見的祭司,而表演者在死亡前出演的所有荒謬片段,都只是求個好死的生命祭典。好死,談何容易?多少人年過半百後就是這樣日日祈禱著。而創作者日常裡靜心下來的時候,也多希望藝術生命無論多麼折騰,最終可以是個好死。《死線》無意間揭示了這種深刻的創作焦慮,在終將一死的陰影之下,希望作品的每一分鐘,都是好死前活生生的細微存在。作品貪生不怕死的將許多的表演元素融合在一起,不斷的切換,考驗著創作團隊整合作品的技術,也挑戰著觀眾欣賞時的神經。所幸,風格轉啊轉的,把最初清純的、唯美的、耽溺的或自以為是的死亡焦慮都轉鬆了。一具白骨被舞者們丟呀拋呀的瞬間,觀眾席笑聲不斷,死亡舉起白旗也沒有人再在乎了。對的,就是不在乎最大,就是莊子說的無所謂最接近智慧之道[3]。許程崴在《死線》裡那些過猶不及或力有未逮之處,都在黑色幽默的戲劇元素裡,找到了讓舞蹈馳放拓展的寬廣道路。當他放下忌諱時,創作生活中不斷的好死練習,才是磨練技藝的活性來源。

《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面對死線,求個賴活也無妨

《死線》再次證明了它是許程崴創作生命裡一個活跳跳的節點。除了拼貼轉換中運用了許多戲劇編創與默劇表演的元素外,物件的運用,和肢體表現有型也給力的結合,足見表演者們奮力消化了對作品特質的理解,並接通了編創者所有思維跳接之間的秘密神經通道。《死線》同時呼應了許程崴曾提過的創作概念:「從舞蹈退後一步,由身體出發」。他希望從這樣的概念中,「由身體出發端看到舞蹈的本質」。然而,若回到這句話,我思索的疑問是:面對著關於死亡的懸念,是否最終,舞蹈本身成為了《死線》的獻祭之物?

在本次作品裡,我們或許可以觀察出關於當代舞蹈極為開放的特質,這份特質,讓編舞家安心放下過去藉由祭儀動態所觀照的儀式性身體,繼續展開不同的表演探險。那些編創手法的實驗,或戲劇身體的嘗試,乃至於黑色幽默的運用,即便也曾出現在許程崴的其他作品中,卻在《死線》裡佔有更濃豔而綿長的份量。而各種死線的綿纏之中,迷離的主詞是戲劇文本,迷惑的動詞是默劇身體,而迷人的形容詞或副詞,則是舞蹈動態。或許這也是我看完演出後,感到微微興奮卻些許不安的原因。舞蹈終究在這樣充滿魅惑力的敘事結構裡,偏離了身體核心驅動力的主動角色,成為鋪陳與強化戲劇結構的輔助元素。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樣的暫時偏離值得過分擔心,在沈澱幾週後的幾經思量裡,我反而覺得它可以是一種創作生活裡必要的賴活。

所謂的賴活,有它並不犬儒的積極意義。我在這裡所看到的賴活,更貼近莊子寓言故事裡,拖著尾巴,自由地在爛泥裡爬行的烏龜[4]。編舞家讓舞蹈暫且可以是那隻「泥中之龜」,自在的在泥巴裡感受天地寬廣的可能。而不是讓藝術的某種神聖性,將舞蹈化約成為宗廟裡占卜用的神龜甲殼。《死線》讓舞蹈退了很大的一步,鼓勵著戲劇性的劇情發展大膽起來,也間接使得屬於肢體默劇中,身體運動時的線條表現,以及力道使用的思考,成為舞者可以著力的表演技法。只是這些可能性,還需要更加有意識的被鑽研,才能讓這泥中之龜的身體,不只感受到自由的寬廣,更能覺察自由的精髓。不過,表演者們的表現十分關鍵,即便舞蹈動作設計,受劇情推展之必要而稍顯破碎,但她們每一段身體或表情的演出都極為飽滿,撐起了零碎動態的耗損。作品有趣之處,在於創作者讓舞蹈劇場裡各種表現的可能性,得以更有活力地去展現,而表現性的張力以及精準度,則還需要對於默劇做更深入的理解。總之,真的是多虧了舞者們的精彩演出,讓舞蹈尚且沒有受困於劇情的開展方法而成為獻祭之物,依舊活跳活跳的;但是戲劇動力與舞蹈動力間,各種角色或不同詞彙的活用和善用,還是可以再繼續好好的折騰或琢磨下去,讓賴活裏的活性,「合」得更有說服力和生命力,也賴得更有型有色。

《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死線》台北演出劇照。(許程崴製作舞團提供/攝影歐珀豪)

關於死亡風景,大哉問也大學問

你把自己的一生做了賭注。只是你渾然不知。
You've been putting it up your whole life. You just didn't know it.

——《險路勿近》, 柯恩兄弟 《No Country for old man》,  Joel and Ethan Coen

許程崴在之前的作品之中,除了思索著儀式的傳承、轉化與身體關係,其實也經常讓黑色幽默成為喘口氣的生存之道。他知曉生命的輕與重,也體會著生活的難與美。我相信持續作為舞者的他,在各種不同的合作裡,也吸收了非常多樣的養分,旁觀了各種創作技法的可能性,而這些經驗正幫助著他,成為更加開放和具有包容度的創作者。即使剛看完這個作品時,我內心有許多不得其解的小疑問,但當我抽絲剝繭回看所有的筆記,把觀察的時空軸線再拉得更清遠一點時,覺得我非常珍惜《死線》這樣的創作節點。它真的不完美,也並非瑕不掩瑜。但它畢竟勇敢地去觸及著生活日常中時間壓力的壓線,以及生存關卡前恐懼無常的無限;點出了當代生活的核心困擾,也保有著經典性的生存困惑。此外,我覺得另一份屬於創作者,關於藝術生命和創作生活的雙向險路,也意外地既自嘲也自殘地搔到了癢處。而我決定為這份很癢而未死的動心,寄予下一個創作節點的期待。

畢竟,這個世界多麼荒謬啊!看完《死線》之後,我們在這個島上,一起見證了劉文正死與不死之間的鄉野傳奇,看到了星雲法師火化後有沒有舍利子的宗教與科學論戰,甚至,還全民看著一隻逃脫牢籠的狒狒,最後中槍斃命。因此,死亡用各種的化身,提醒著我們世界之荒涼,人情之殘酷,逼著我們繼續找尋,那生命尚存一息但可能迷路的寄託。不過,當一位臉書朋友憤怒寫下「人類真的可以去死一死」的氣話時,我倒想到了另一個畫面,並想將個影像,送給所有還正在創作的朋友們。那個畫面,出現在電影《同學麥娜絲》裡,當劉冠廷飾演的閉結,帶著好朋友們走進他創作的紙紮屋中,介紹紙房子裡各種細節的巧思時,還可以打開紙紮窗戶向外看。然後同學就喊了一聲:「幹!還有風景喔!」。如果這世界這樣糟糕,而我還是一個熱愛生命也尊敬死亡的藝術愛好者,真的要感謝有創作者讓我看到,在藝術的世界裡,連亡者的遠方,也依舊糊上了一片不錯的風景。於是賴活好死或許無所謂,也無所畏懼。

 

[1]節目購票連結的宣傳中,使用了網路上《黑鏡》編劇Charlie Brooker廣為流傳的一句話:「不要談什麼天分、運氣,你需要的是一個截稿日,以及一個不交稿就打爆你狗頭的人,然後你就會被自己的才華嚇到。」

[2]原英文詞為MacGuffin,據說是希區考克發明與愛用的一個電影用語。歡迎參考國家電影及影視聽文化中心的電影小百科說明 https://edumovie-tfai.org.tw/article/content/335

[3]《莊子・外篇・知北遊》

[4]《莊子・外篇・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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