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告別可以解鎖_《消失的六期生》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9/29 18:23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0/01 08:47
劇名裡讓人陌生的詞 -「六期生」,明確來說,指的是1993年到2001年,在國防部國光劇藝實驗學校裡學習「國劇」的一群學生;「消失的」三個字,不只和這群學生相關,其實也和京劇藝術與台灣政治之間,傷感也敏感的特殊狀態有著緊密關聯。創作者之志,似乎不僅在關注六期生消失的單一事件因果或共業,也是藉由整理這段成長經驗的過程,和曾經一起習藝的夥伴,以及年幼的過往,好好告別;並在各種回首無奈,或回眸苦笑裡,將創作動力中來自體系陋習或文化傳承的壓力,進行必要的排毒。
這段告別,透過各種藝術手法的簡煉使用,讓創作團隊的思緒,超越了容易失之傷感或黑暗的情緒,安頓了屬於劇校學生的微歷史,也坦然處理了京劇在學校系統,乃至於生態發展上,從過往看向近未來的整體難處與現實。其中,有助於安頓心緒的作品韌性,來自於作品文本精實的編寫與戲劇表演能力的扎實;而另一份可以安頓思考的美學力量,則和作品結構素樸輕巧的佈局,以及推動各種節奏流動的音樂設計相關。
栢優座 |攝影:徐欽敏
扮仙和做狗的階級關係
觀眾進入演出空間需要席地而坐,彷彿是早上在操場參加升旗典禮,在排練場練身段,或是參與禮堂活動的國光藝校學生,連為一氣緊貼著舞台兩側。空間關係試圖創造了同理的開端,讓觀眾的身體感,與校園生活非常貼近。投影畫面接續,以簡單的資訊與數字,帶出關於六期生身世的前情提要。於是,1996年校園裡「打罵學長」欺壓學弟的霸凌事件,在觀眾眼前近身開展。透過劇情的編排,故事細節從一位六期生畢業後的軍旅生活轉切回到劇校:從軍的學生機靈早熟,善用過去在校園裡看透「神仙、老虎、狗」的對應關係,知道要快速在軍隊裡跳出「狗」的階層,日子才會少點苦頭。劇校學生從小被「嚴格管教」後,當兵絕對優秀,懂得服從也懂得應對,明白團體生活裡當頭的必要性。從畢業生的回憶裡,觀眾慢慢理解,吃苦頭在劇校裡,表像是來自於「打罵學長」的霸凌,但實則可能與軍隊化管理的校園風氣相關。畢竟這間學校屬於國防部,並非一般教育體制。大家在10歲左右就住進校園,那劇場邊角兩側的上下舖床位,承載著學生很多不安的記憶。清掃臥房疊整被子,乍看是生活管理,實則是展現紀律的象徵工具。學習過程緊密扣連著紀律規範和審查獎懲。那個年代學戲曲的孩子,可能比軍人更早在稚齡階段,被押上看不見的精神鎖銬。隸屬國防部體系下的學生,不僅要服從軍隊紀律,還不能忘記,他們真正的學習任務,是「復興中華傳統文化」。這種滲入骨子裡的無形枷鎖,最後似乎也因為學校整併後,各種歷史資訊的已然消失,鎖在記憶深處無法解開。於是,化為有形之鏈,鎖上了此作品編導演的劇團座首身上。
栢優座 |攝影:徐欽敏
光看著那鎖鏈,我就渾身難受。這齣戲有別於劇團其他作品,並沒有設計感吸睛搶眼的造型服裝,演員一律都身著青春素樸的校服。但一個大鏈枷鎖銬在劇團座首的脖子手腕上,這身衣著符碼的形象設定與重量感,就道盡了一切的無力與荒謬。扛著國家三軍體系下京劇團的延伸系統,學校管訓對於體罰的使用,理所當然;學長上行下效,也毫不手軟。國族意念為首外,領著政府資源的學生,好好「磨練」更是應該。它不只是群體之內對於暴力的姑息心態,也是一種階級意識下的鄉愿封建。這樣的狀態,也反映在當時京劇國劇之名轉變的國軍藝文育樂傳習概念。無論是京劇在日治時期或戰後階段的各種不同發展,用國劇為名,強化著什麼?以京劇為名,代表著什麼?文化和政治的關係,常透過各種的藝術形式,借力使力,有著不同的協力或角力關係。那些力量,若是間接觸發了藝術的逆流創新,最後還能收整成某種文化多樣發展的時代風貌;但那份力量,滲透在劇校的教育體系裡,最終似乎只成為了學生生存的困局。
譜寫困局的質量和重量
所謂的生存困局,關乎學生的戲曲習藝之路,也牽動著戲曲藝術的創造性或生命力。編導以《消失的六期生》,串接被姑息的校園霸凌、被整併的劇校系統問題、國劇之「國」一字的運用與取消,以及傳統戲曲當代發展挑戰等各種現象。於是困局環環相鍊,這枷鎖解開之前,將被消極壓抑的各種故事解除封印,或許也是安頓的開端。
作品裡揉切著許多既沈緩深重,卻也短小明快的篇章,其中,三國張飛和馬超對戲的身段排練是力道很精準的一段。舞臺上的兩位同窗之一,仍心繫著舞台演出的呈現,另一位則已然想退出表演工作。對話之間,把演員成「角」之難的多樣問題,做了徹底的剖析。京劇在台灣面對的發展現實,和表演者應對的生存務實問題加總在一起,讓這無法拼上劇團頭牌的武生後輩,萬分焦慮於日常生活的考驗,想轉行跟其他同學去做木工。這一段排練的短打戲結尾在燈光收黑,兩個演員暗處裡還在舞台上持續旋轉對戲的動力之中;僅僅只是幾秒的延續性動作,在舞台上卻鑿潰了一個微小而深邃的情緒漩渦。整段「唱、唸、做、打」層次分明,有身段的技術運勁,也有台詞的機鋒相對。
栢優座 |攝影:徐欽敏
當京劇不再保有國家特殊資源,從過往的神話地位走到與各種表演藝術形式平起平坐的共存關係時,真正的考驗,其實是創作與表演端這些新、中生代力量,如何在殘酷的市場競爭裡,拼打出面向未來的新意。張飛馬超在三國歷史裡的爭戰,比的是家國軍隊意志力,然而當下現實裡,兩位武生不是沙場名將,只是青春不再的戲曲演員,他們的戰場到底是不是該賭在戲劇舞臺上?還是放下一身從小練就的好功夫,走向演出舞台另一端,加入不斷敲敲打打的木工工班裡呢?劇中各種交錯的記憶回顧,通常都是篇章短暫的閃回式重現(flashback),陪伴不同角色的苦楚、為難和思量,找到可能無解裡的一絲同理與慰藉。整體來說,作品劇情選用的閃回篇章,質量親而細,對應著台詞字字深沈的重量,讓作品敘事的運氣流暢,於是韻味黑中顯透。
讓作品的深暗不至於墜落情緒漩渦裡的另一種力量,來自於音樂設計。文場音樂主要以鋼琴為主,琴聲時常襯托著演員念白狀態的轉化,尤其是從對白轉接到獨白的時間點。琴音不只和緩接手了演員表演時情緒內化的潛行調性,也讓劇情的質疑與提問,在和弦的復返迴奏過程,延伸了時空的深邃與思考的餘韻。文武場皆有嘗試的鋼琴,也穿透了西皮二黃的形氣神韻,在音樂曲式的轉換中,牽引作品結構發展的調性張力,音樂性和戲劇性的表現都游刃有餘。而武場打擊音樂的編排設計,則充分強化了各種顯性和隱性衝突的對應關係。每次武場的領奏一啟動,幾乎就讓劇情裡的矛盾,點出了更立體的化學變化。武場鑼鼓聲明亮時配著青春活力曾經的希望或反抗,樂聲渾稠深悶時,對應著現實裏的失落和傷痕。尤其,文本都是短篇的回憶,考驗樂音的張力設計、銜接切轉或留白空間,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長度裡,讓各篇章起伏裡的痛楚或無奈,得以療傷也得以舒張,藉此安頓那些歷史遺緒帶來的難解習題。劇團長期合作的音樂設計功力與默契,再次展現。
栢優座 |攝影:徐欽敏
解鎖的契機
作品呈現的每一個習題,都不容易解開,和劇團座首身上的那副枷鎖一樣。乍看在劇末獲得了一把鑰匙,也未必是解開這身枷鎖的關鍵。看得見的鎖,看不見的鎖,是六期生的心鎖,也是歷史困境的鎖,但這些鎖鏈如劇中人想問的一樣,是那句大局為重之後,「還有誰在乎?」。劇校系統整併的過程,做了校史整理中的隱惡揚善,其中隱和揚的動機與目的,或是善惡接界的灰色地帶,不只與校園霸凌有關,也和京劇系統昔日的燦爛相關。「國」,是政治問題,不僅與台灣多元族群的身份認同有關,也牽動著文化認同裡,強勢弱勢各種力量競衡的潮浪起伏。然而,《消失的六期生》試著在國的大問題裡,提醒我們,別忘記「人」的問題吧!那些人包含了深深熱愛著戲曲的學生、教師、表演者、編導以及觀眾。這或許也是戲曲藝術,能否找到新契機的鑰匙-讓「人」的力量,與戲曲的核心對話,穿越傳統形式面貌,再現各種當代關懷的精神。我們必須看清楚,那些學院校史裡的簡化修飾、網路時代前難以查詢的新聞片段,或是表演藝術領域裡的職業生態中,還有哪一些人的聲音,需要被好好聆聽。《消》劇不只呼應時事熱議的霸凌問題,更是藉由各種記憶片段的重整,簡單靜心聆聽議題底下屬於人們的掙扎。它並沒有訴諸深遠的志向,要去引領戲曲實驗如何面向未來,而是平實地書寫編輯著這些劇校學生的記憶密碼,讓聆聽與安慰成為可能。也許我們尚未能真正解開鎖鏈,藝術的安頓終歸是追憶時的提醒,但至少我們能理解:沒有人可以輕易被消失。甚或是,關於藝文生態發展的討論,我們可以把握住更多自主性,能昂首對應政治現實的操作。看完這部作品後,讓我或許還願意相信:每一段藝文發展進程的光彩和陰影,可以不再只是召喚現實中的失落,而是席地而坐的每一個我們,都可以這般坦然辯證的動力。看著這些人、那些局,和我們的歷史與未來;解鎖的鑰匙,在於我們還沒有放棄訴說,也仍舊願意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