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得以等待「開光」:72海浬 紀凱淵個展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6/21 15:47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7/08 17:35
評論的展演: 72海浬 紀凱淵個展
紀凱淵在海馬迴光畫館的個展「72海浬 紀凱淵個展」,仍然關於元宵乞龜,以一張澎湖船廠的窗景照開始。二樓展場一片漆黑,主要引路的光線來自照亮這張攝影的投射燈。藝術家小心地讓投射光剛好框著影像,彷彿影像自體發光。他說,拍下照片時,他聯想起侯孝賢《風櫃來的人》其中一景,三個來自澎湖的漫遊少年被騙到大樓上面的毛胚樓層看「大銀幕」,結果從還不能稱為窗戶的牆體結構開口中,俯瞰高雄愛河二岸,「還真是大銀幕,還彩色的」,其中一人如此自嘲。
展覽現場 圖片提供│紀凱淵
紀凱淵是長孫,多年來負責返鄉祭祀,在高雄與澎湖之間往返,72海浬正是這個距離。他總搭乘「台華輪」夜航,深夜出發、清晨抵達。藝術家用展場的暗來象徵夜航的這種動態中的暗,客輪在黑夜黑水中滑航。
照亮這漆黑二樓展場的第二個光源是牆上一段電腦割字:
點汝頭上光 頭上光光
發毫光
點汝左眼光 右眼光
左眼看天文 右眼看地戶
點汝左腳光 右腳光
左腳執招財
右腳執進寶
字在暗灰牆上,被投射燈打成一個較淺的深灰色塊。要了解文字意義,須往二樓展場最後光源中尋找:滿版在牆上一支七分鐘左右的影像,也真是大銀幕、彩色的。片中有大量的風聲,沒有旁白,其中唯一可以辨識的人聲來自為米龜開光的段落,有一個法師唸著開光文,正是牆上發亮的字。
展覽現場 圖片提供│紀凱淵
七分鐘左右的影像,藝術家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歷經拍攝、挑選、剪接,剪接、剪接、再剪接、微調剪接,與聲音藝術家Nigel Brown溝通背景聲音手作,以及找專家調光等工序,終於接近一種完成與完美。影像從一座小廟正廳開始,室內直面著海而逆光,隱沒在黑影中,幾乎什麼都無法分辨,除了龍柱與敞開的門之輪廓,以及一隻正在製作中的大龜,頭朝向神祇,也就朝向我們。鏡頭接下來帶出乞龜典禮籌備的細節,如大吉利春花、不同廟宇中的米龜等,沒有人,是一個安靜的世界,等待著乞求之儀式來臨。
影片截圖 圖片提供│紀凱淵
接著畫面轉到船首上的彩繪旗魚與大蝦,波光水影投射其上似乎要賦予生命,然後便是那一場開光典禮,將米龜的眼睛點亮。之後,船桅杆上的三角小紅旗飄在天空的灰藍上,連接到灰藍海水,海面上一公尺長的米龜在藝術家委託造船廠打造的反向並聯小船上,被海水推動著。鏡頭再轉入同樣灰藍色調中的室內,二格子窗採光,窗邊二隻米龜。另一隻有可愛小紅唇的米龜接著出現,處身模糊光影中,帶出一個夜裡的廟宇中庭,元宵前夕,米龜成陣列鋪排開來,身上有點點LED小燈,閃閃如漆黑海中發著螢光的浮游生物…。如此,同類物件相接,或以暗黑與冷灰藍串連,不同畫面拼貼著,沒有明確的敘事。
展覽現場 攝影│蔡佩桂
影片中最引人注意的自然是「開光」。在這樣的道教儀式中,硃筆點在眼上,讓神明之靈附上,圓鏡則承接、反照天上光華,「開光/開眼」儀式讓凡俗之物,如師傅所製作的米龜,超越俗凡,成為神聖的平安龜。但在紀凱淵這裡,「開光」實是編導的儀式,小法師依藝術家要求著黑色便服,而鏡頭也只帶到他的手與腳。我們因而發現這不是宗教性的開光。展覽中的「開光」其實更指向將生活手作、工藝轉變成所謂「藝術」或「當代藝術」的超越之術。生活中的造型原本因各種需要而生成,是不需要其他認證的自在,黯闇混屯一片,在「開光」後超越了這種「黑暗」,成為藝術。這令人聯想起西方文化中流傳的「繪畫的起源」:希羅傳說中柯林斯少女的愛人即將遠行,她為了在思念時有個對象,就著燭光描繪下愛人輪廓,之後做陶的父親在其中填上陶土、燒結成像。少女原本出自愛的需要而進行描繪,做陶的父親也因為愛而充實、支撐之,不少後世畫家則青睞這段愛的典故,指認之為「繪畫的起源」或「藝術的起源」,不斷以繪畫傳頌,如同為它「開光」。
影片截圖 圖片提供│紀凱淵
類似地,紀凱淵則為親愛外婆帶來的米龜塑造「開光」。[1] 七歲之前由外婆照顧的紀凱淵,因為外婆遇見元宵平安龜,乃「成長歷程中的首次美感體驗」,而再現米龜便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創作動機」。[2] 藉著展覽「紀凱淵」,藝術家指認他個人的藝術起源。為此,必須把典故做成藝術,對他而言,那便是把米龜變成「物件」。藝術家以多種「藝術的技術」帶來這種「物件化」的質變,近似一種還原:諸如,框取現實,緘默其外;中性化那文化,請開光法師不穿道服,削弱宗教性;提高反差,讓手洗相片有蝕刻版畫的質感,線條因而變得幾何;大量暗化,以相機測光最亮處或直接調暗光線等手法,將米龜與其脈絡大量放入黑暗中;類比處理,讓大目船與米龜集合成「舊時」一類,成為印象;讓情感的物質(外婆的老檜木)成為低調的底座,如傢具般乘載著兒時拍攝的乞龜照片等。
在這樣藝術起源的愛的典故中,第三代的澎湖小孩藉著米龜,孺慕著已逝的外婆,但這份情感因「物件化」而退到後面。這種自我取消與懸止究竟意味什麼?
紀凱淵曾在行為藝術作品中分食米龜,翻譯乞龜的回饋經濟方式,後來他卻發現這樣「太藝術」,太過藝術家本位了。他需要「物件化」。「物件」,彷彿隨處滯留、懸止,讓藝術家既大又小。正如2017年個展看似猖狂,竟以自己名字為標題,卻又似盡力消彌自己。展覽望文生義談論著自己,路徑卻與藝壇肯認的「自我田調」不同,累積二部曲的展覽「紀凱淵」與「72海浬」皆不指向具體的高雄澎湖社社群,或是澎湖這個人口大量外移、愈來愈仰賴觀光的小島群。在2017年個展中,藝術家只做個「調度者」,選擇非常「素樸」的方式,來趨近「乞龜」,他紀錄性地拍攝米龜的製作過程,直陳米龜師傅的米龜成品,似想企及「原汁原味」。展覽中令人注目的是民間自然生產的萬國旗等繽紛裝飾,而藝術家在元宵時節向米龜師傅學藝的五個年,以及成長歷程中對米龜的持續愛戀,在視覺上卻非常謙退。
紀凱淵就是紀紐約,2017年個展所說的主要即此,策展人方彥翔稱之為「美學起底」。[3] 想帶出民俗米龜主題的紀紐約以「運動系列」崛起,他轉化日常運動設備器材成為形狀精確卻幾無功用的「物件」,歪斜、短路、幾何趣味、顏色飽滿,一種空間的裝飾與幽默,非常的都會感。根據藝術家自述,這部分的美感來自從小耳濡目染父親所從事的木作。米龜與運動?二條分裂的路線?其實,在2017年個展中,紀紐約仍然提供了「運動系列」的幾何框架,展呈中藍紅直條紋帆布側面示意著三角形、長驅直入展覽室內的大藍色小發財車是長方體、彩度染灰的數個長桌為長方形,而它們的桌腳則是尖錐狀,還有收納藝術家個人檔案的龜尾造型櫃之幾何化塊面。也就是說,來自父親的結構性,與來自外婆的捏塑性,其實從2017個展起便一起存在著。
然而,紀凱淵與紀紐約的並存,要到「72海浬」才更加明晰。因為「物件化」讓米龜有類似「運動系列」物件之懸止與曖昧,也迂迴了自我,成為一支起源神話,讓個體中隱藏著可能公共性的檔案。如此我們才能談論日常的「手作」在什麼時候、什麼狀態變成了藝術?在「藝術之死」之後,我們似乎早熟悉著各種行為與物件變成了藝術,但究竟是什麼「點石成金」,牽涉品質、觀眾、體制等複雜因素,其實還是很難明說。紀凱淵提供了一個再思考。
最後,紀凱淵其實並不是真的不談澎湖,因為我們看到影片中澎湖無人,望海的小廟孤立,滿是蕭瑟的風、冬季的寂寥,而雙向並聯的大目船雖然形象可愛,卻是流體力學上某程度的運動抵消,米龜其實很難到彼岸。藝術家在關於移民的小島與小小島之間的往返,似乎始終只在故事高潮之前。這種懸止,可以用影片中米龜靜置在格子窗前,光線從窗戶灑入的情景來作為一個提諭。那畫面一直令我想起維梅爾的畫作《地理學家》。在十七世紀荷蘭航海的黃金時代,地理學家不在海洋探勘,而是在室內描繪輿圖,背後高櫃上方的地球儀上呈現著「東洋」,那是東方,太陽升起的方向。而「72海浬」雖顯然關於許多次的旅程,關於「游向孵化的海岸」(藝術家以廟門楣上的跑馬燈呈現之詩句),展覽卻以黑夜的大海圍繞成一個暗室。黑暗,得以等待「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