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左翼戲劇的流傳文本:《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
汪俊彥 | 發表時間:2022/07/30 23: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9/28 17:27
評論的展演: 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
《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演出劇照 攝影|梁家瑋 圖片提供|差事劇團
在牯嶺街小劇場的二樓,長期以左翼觀點出發的差事劇團,處理了一個幾乎已經要淡出臺灣歷史的記憶「保釣運動」及同時期世界政治。解嚴後臺灣歷史再梳理的過程中,一如越來越被揭示的,歷史總是透過檔案與文獻的重整及排列組合,呈現出多重的樣貌,同時也滿足當下各種重構的權力關係。二樓的牯嶺街,最多約莫只能坐下40人左右;一齣充滿大量歷史訊息,關於保釣、世界局勢、美國、東亞、日本與香港,關於臺灣內部政治監視與高壓、中國與中共差異判讀、關於個人的籌碼與身份選擇(從留學生變成美國人的不那麼唐突),還以兩位當下年輕人的存在,帶出時下精神與身體狀態的不穩定等。導演以一趟山路中的對話為背景設定,透過同行者的大量對話、回憶與追溯,攤開演出設定的企圖與內涵;有趣的是,在看似類報告劇的大量歷史、檔案與記憶的揭露下,卻在山路旅程中角色穿插現身,同行者彼此見與不見的交錯中,天色多變與山中岐路景況成為歷史、記憶與立場、選擇的潛意識,始終在透著詭異的發言中,竟然常常分不清究竟現在說話的,是人是鬼,是參與保釣多年後仍不散的幽靈,還是無論如何不(能)死的見證。
這種以簡單不換幕的分場呈演,亦不著重以個別角色心理狀態刻劃引導觀眾感知與認同,大量的言語訊息,幾乎就是直球對決觀眾的接受,不要說現在的臺灣,我在想除了某種同仇敵愾的集體意識,就算是話劇盛行的時空,這類的演出也未必能在主流敘事抒情戲劇張力與交流上,向觀眾取得甜頭。何況在從前劇場還多少扮演了對話群眾的角色與功能,而今天就算是最大的劇院空間,我們也越來越難說劇場今天還承接整體社會概念下的「群眾」,而毋寧更是「小眾」。正是因為如此,我反而覺得像這樣一齣不以角色認同、情節起伏,甚或是表演技巧或場面調度為美學的演出,反而成為今日重新認識左翼劇場表演的機會。有沒有可能擺脫傳統在臺灣對左翼劇場的批評:固執、冷僻、不接近群眾種種,諸如以某種最大集合數的群眾作為劇場回應基礎的預設,而讓我們正視今天所謂的群眾,越來越無關於現代劇場的價值;取而代之的,更是理念或視野。
也因此,這齣戲以大量語言毫不迴避、不曖昧、不模糊的歷史與理念,反倒成為令人腦洞大開的表演,成為已經是小眾中的小眾的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觀眾,以好奇、未知、訝異、困惑等各種意識與感情狀態,在一個自日本殖民時期至戰後冷戰戒嚴,再到解嚴以民主化統攝存在意識的歷程下,左翼始終以相對微弱、消聲但卻不無延續的存在,創造重新打開劇場經驗的可能。以下幾句來自劇中人的對話,看似以過於直接甚至專斷的陳述,對我來說,卻在重省左翼劇場可以在當代扮演的美學位置下,一再迴盪出超出每每以「教條」描述諸如此類台詞語言的認識:「釣魚台只有魚和海鳥,他們都不急著當中國人。」「中國人?誰是中國人?」「在台灣的本省人、外省人,都是中國人。你們港澳人士、全世界的華僑也是中國人。」「那在大陸的那幾十億人呢?」「……他們都是共匪。」「你在那邊的親戚就不算是中國人?」「他們是等著我們解救的人。」這些完全不避諱投射高度思辨、政治意識的角色語言,反而可以作為不斷衝擊與重複迴盪的觀戲感受。我甚至在想,這宛如一齣在當代所有記憶都被包覆,歷史宣稱已經完整的時刻,可以重新找到地下流傳意義的批判文本。
正是因為這些都快要(被)消失的角色,其見證式的語言,有機會點出各種理所當然的矛盾。「可是全球這顆大球。咿!我最近就在想,從保釣運動到校園民主運動,我們出力的軸心究竟是什麼?我們究竟是在跟誰打乒乓?」「跟教官打啊、跟職業學生打啊、跟整個社會、黨國打啊!「你們要主張什麼」[學教官說話]?這種時候話能夠明白說嗎?一眨眼就可能被變成中共同路人。」在全球冷戰的政治治理下,首當其衝東亞第一防線的臺灣,任何生命體都被賦予反共的責任。換句話說,某種程度來看,臺灣是兩種身分的複合體:既是「自由中國」,那有具有跟自由、民主美國夢一致的美好現代願景;另一方面也同時是「反共中國」,那個必須以身體抵抗共產的戰爭。自此,我們的反共是以自由為名,而自由又以反共定義。在充滿訊息又不再有訊息的時代,《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提供了重新思考檔案與劇場的機會。
《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演出劇照 攝影|梁家瑋 圖片提供|差事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