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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跳舞:僻室《半金屬》

吳孟軒 | 發表時間:2022/04/08 15:44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4/20 12:36

評論的展演: 2021新點子實驗場 陳弘洋 x 吳子敬 x 邱柏翔《半金屬》

半金屬_張震洲《半金屬》劇照        攝影|張震洲        圖片提供|僻室House Peace

「元素週期表上的化學元素大都可被分類為金屬或非金屬;但有一些元素的性質介於金屬和非金屬之間,僅具有部分金屬或非金屬的性質,即稱為半金屬」。【註1】

 

暨冥王星、火星、水星、月亮、天王星後,《半金屬》作為編劇陳弘洋星際計畫的系列作品,借用了占星學中金星代表的「娛樂、愛情」等意涵,以男同志舞廳為主要場景,描繪男同志社群裡許多「in-between」的情境。與過往處理同志文化的劇場作品有別,《半金屬》的「in-between」並未特別強調「男同志」在性別氣質與性別操演上的多重曖昧,而是選擇將焦點放在男同志關係裡的難以定義、不上不下、進退兩難的尷尬狀態,例如對結婚始終沒有共識的同志伴侶、同志間流行的開放式關係、如異性戀夫妻般結婚生子的變裝皇后與酒吧老闆娘。其中,《半金屬》尤其細膩描繪男同志社群注重「當下」的時間感,是如何讓男同志集體著迷於「快樂」、「chill」等歡愉無拘的感受,而拒絕那些痛苦的過去(可能來自家庭或社會的不接納、霸凌、羞辱),以及恐懼若自己與現在的伴侶分開,或離開同志酒吧所形成的社群,自己將會頓失依靠、不知何去何從。

《半金屬》所有的戲劇情節與角色關係,至始至終都圍繞著男同志舞廳:作為男同志文化裡重要的場所,舞廳接納並肯定異性戀社會總是刻意隱蔽(或刻意誇大)的同志情慾流動與性別操演,於是成為了男同志得以安全現身之所,並從中發展出許多著名的同志文化如Ballroom、Voguing。然而,在同志越發正典化的後同婚時代,《半金屬》並未重述同志文化的政治正確,而是轉向揭露男同志舞廳裡層疊環繞的種種困境,尤其是男同志社群對「當下」的執迷,不僅形成眾角色在面臨衝突與痛苦時,總以酒精、性愛、調情與跳舞遁逃現況,同時,開放式關係也因被認為比異性戀正典的伴侶關係(例如一夫一妻制或固定性伴侶)更為「進步」,而在男同志社群裡普遍流行,卻也因此對於無法接受此種關係的男同志形成壓迫。換言之,《半金屬》的男同志們因當下而歡愉,也因當下而痛苦,「當下」成為了走不出去的莫比斯環,被困在當下的他們,活的是一種漩渦式的酷兒時間(queer temporality)。

半金屬_李佳曄《半金屬》劇照        攝影|李佳曄        圖片提供|僻室House Peace

舞曲身體與天后崇拜(diva worship),在《半金屬》裡也有著相當篇幅的描繪:《半金屬》裡跳舞的場景,應是取材自台北同志夜店G*Star著名的Asia pop時間(午夜一點至三點),店內會播放華語、韓語流行樂曲,眾人便在舞台上整齊劃一地模仿流行舞曲女星的MV舞蹈【註2】,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蔡依林,年輕點的天后則是韓國女團Twice的周子瑜。正如性別研究學者施舜翔所言:「男同志發現陰性舞蹈是自己身體的出口。蔡依林的〈舞孃〉因此成為鑲嵌在男同志身體裡的陰性符碼、歷史皺摺與文化記憶。【註3】蔡依林身上豐沛且多重的陰性符碼反覆召喚著男同志,她的舞曲如〈舞孃〉、〈大藝術家〉、〈怪美的〉、〈我呸〉,都引起男同志們炫風般地迷戀與模仿,並藉由如此的天后崇拜,在跳舞的身體裡重新認同自我並肯認彼此。

有趣的是,《半金屬》雖有好幾段編排得宜、訓練有成的流行舞蹈片段(且表演得相當精彩),其所呈現的天后族譜卻僅限於蔡依林與周子瑜,而不見混雜著李玟、張惠妹、謝金燕、蕭亞軒等經典男同志女神們的陰性身體,且也未在服裝上誇飾男同志對陰性符碼的操演與敢曝(camp),而僅以高跟鞋、短外套、短裙點到為止。相對於許多劇場作品對扮裝表演的運用,《半金屬》的選擇可謂是頗為「節制」,而在我的詮釋裡,這或許是為了刻意避開男同志社群與扮裝、敢曝、表演性、性別建構、自我認同之間,那已理所當然到近乎陳腔濫調的等號,並以某種微妙的距離,重新凝視舞廳裡的男同志文化,並在不過分直白批判與不耽溺於再現形式的拿捏之間,顯現編導對於舞廳男同志文化的冷靜與疏離,於是《半金屬》方能如解剖刀一般,如此全面且細緻地捕捉男同志的社群互動與心理樣態。

然而,在如此的冷靜之前,或許先發生的是已滿溢的情緒,無論那是對男同志文化的執著、不解或無力感。這樣的情感過剩,在《半金屬》的後半段逐漸浮現:於是,我們會看到有一大段任由電腦燈掃射、電音Techo全開的空台片段,因為活在漩渦時間裡的舞曲身體,在極度耗費後就是沒有身體,透過天后崇拜與陰性符碼相互肯認的同志主體,不斷彼此牽制與綑綁的結果就是沒有主體。也於是,所有角色最後只能在舞廳裡反覆奔跑、跌撞、醉倒,唯一能解脫的方式或許只有如登上天臺的John,以墜落企求救贖。當金星的破壞力肆虐,酒神逼迫每個人必須跳舞、跳舞、跳舞,每次的節奏重擊,無疑都是在加深絕望和孤獨感。

我的觀看在此陷入了既疏離又共感的兩難,一方面嘀咕著倒數幾個段落幾乎已站在煽情的邊緣,一方面又猜測我所經歷的兩難,或許正是編導所處在的「in-between」狀態,畢竟漩渦的形狀與流向縱能清晰看見與描繪,但要讓溺在其中的人上岸,又是談何容易的難關。觀看困境本就可能成為另一個困境,給不出解方往往比積極說教來得更為真誠,而在這真實且脆弱的表述裡《半金屬》為後同婚時代的台北男同志社群,留下了一只能活在當下的孤寂身影。

他只能跳舞。

 




【註1】《半金屬》節目單

【註2】賴彥甫,2015,〈展演「C /娘」的音樂文化:台北同志夜店 G*Star 的 Asia Pop 與男同志身分的建構〉,《女學學誌:婦女與性別研究》第37期 , 頁93-133。

【註3】施舜翔,2015,〈天后賽柏格:蔡依林的天后身份打造與男同志地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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