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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身體,缺席的存在:劉彥成 x 大身體製造《一千零一夜》

吳孟軒 | 發表時間:2022/05/30 00:18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6/02 14:08

評論的展演: 劉彥成 x 大身體製造《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02劉彥成 x 大身體製造《一千零一夜》劇照         攝影|陳藝堂         圖片來源|大身體製造

裸台,數張椅子在舞台兩側,地上鋪著養生膠帶,背幕影像是都市河邊一景。三位表演者鄒瑩霖、吳俊哲、王筑樺依著左舞台上方字幕機的指示,走上台,坐下,起身穿越舞台,再坐下。再上台,他們開始照著字幕機與左下舞台電視機裡同時丟出來的問題,進行一連串的快問快答:喜歡吃什麼?每天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過得快樂嗎?滿意自己的生活嗎?等等。

通常這種當代舞蹈作品裡常見的裸台配置與自我介紹,總會讓我感到有些矯情,尤其當表演者在素樸的舞台上,跟觀眾訴說自己的故事或感受云云,我的內心總會默默嘀咕:這真得可以代表你嗎?你想讓我們相信什麼?為什麼要展演「誠實」呢?不過,《一千零一夜》應該就是意圖描準我這種容易出戲的觀眾,因為三位表演者在快問快答時偶爾露出的公關笑,是那麼的世故且專業,而這種有意無意流露的,標準的誠懇,讓我感到某種故意的惡趣味與黑色幽默。於是我開始帶著「台上的一切都是後設」的念頭看演出,並發現全場最能展現此後設性格的,大概就是那很搶戲的字幕機:它首先在開場時進行例行的announce,再接著解釋自己被設定的眾多指示,例如三種顏色的字幕分別代表什麼意思。這個字幕機很囉唆,話很多,好像深怕觀眾不懂或錯過什麼,我當下對於這種過度體貼感到有點不耐,不過後來我覺得編舞家劉彥成應是故意讓字幕機如此話癆,於是觀眾才能對這一切感到疏離。

當所有舞台動作(action),都是一個既在做、卻又同時抽離的狀態,或許這便是劉彥成想在《一千零一夜》裡處理的「真實」:何謂真實,什麼是表演的真實,什麼是真實的表演。不過,我在觀看《一千零一夜》時,倒沒怎麼在想真實,我腦裡不斷浮現的關鍵字,是缺席與消逝。在此,我想簡單提起一段關於舞蹈理論的對話,目的只是為了標記出來,是什麼刺激了我去捕捉《一千零一夜》的創作核心,尤其是「缺席」與「消逝」具體指的是什麼:比利時舞蹈學者Bojana Cvejic在談論二十一世紀初期的舞蹈研究時,提到1990年代表演學者Peggy Phelan的消逝本體論;Phelan認為,生命若是不斷地消失與流逝,我們身為這樣一種存在,或許能透過書寫消逝,而讓我們在未來能透過他人的閱讀或回憶而存在;當編舞的可重複性一方面雖保證了我們的存在是具有連續性的,但另一方面卻也因表演是轉瞬即逝的,而讓表演與編舞之間天生就存在著某種張力,因表演在發生的同時,便是在擦除編舞、消滅編舞,也因此,編舞在召喚的並不是身體的在場,而是身體的缺席,當編舞完成的那一刻,就是編舞被消滅的那一刻。【註1】

一千零一夜 陳藝堂攝影劉彥成 x 大聯盟身體製造《一千零一夜》劇照         攝影|陳藝堂         圖片來源|大身體製造

或許我們可以先談談鄒瑩霖的一段,用字幕機的話來說,如詩的舞蹈。那是一段用情感豐沛的歌劇音樂搭配一段感性抒情的動作,一個常見於現代舞的風格形式。這段看似很容易會過度煽情與自溺的獨舞,卻被劉彥成與鄒瑩霖處理的很有趣:舞蹈可以是一首詩,也可以是看著自己正在寫一首濫情的詩;編舞可以是寫詩,也可以是寫下自己正在寫一首濫情的詩;劉彥成的編舞與鄒瑩霖的表演在書寫的,並不是豐沛到氾濫的情感自述,而是自己正看著自己在臨摹屬於某個特定時期的情感自述模式。於是,這段看似多愁善感的獨舞,事實上在激起的是情感的缺席,真正的內容並不是情感,而是調度情感的技術,而從鄒瑩霖精準又細膩的調度中,我得以讀出她的冷靜與清醒。因此我知道這段獨舞沒有要我共感,而是在呈現一個試圖令人共感的身體,並讓我在感性的消逝當中,看到感性的缺席。

或許我們更可以談談王筑樺的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白:王筑樺雙手拿著一面長方形的鏡子,一邊說著一段對身體動作充滿細節的描述,一邊在台上緩步行走、逐漸變化鏡子的角度。我聽著她描述動作的詞語,跟隨她想像一具在動的身體,舞台上沒有人在跳舞,但現場有幾個觀眾,就有多少具身體在跳舞,在觀眾的想像裡。她接著讓鏡子反射聚光燈的光線到觀眾席,讓光在觀眾臉上閃爍,透過鏡子,我們看到了其他觀眾,有時甚至會隱約看到自己;這個意象對我來說十分直白卻也一語中地:觀眾總在看到他想看到的,或是,觀眾總在看到的是他自己。不可見的動作映照的是可見的意識,表演本身是觀看的鏡像,於是縱然身體缺席,但身體依然透過想像而存在著。想像與意識的奔騰,往往接著指向的是觀看與詮釋的多義性,於是舞蹈演出大概是這世界上最能在一瞬間爆發多重平行宇宙的地方,也大概是最難達到也最不需要達到共識的地方,且這一切竟都只源自於一具在舞台上的身體。 

對我來說,鏡子這段之所以精彩,是因其觸及到了編舞、表演與觀看舞蹈的本質,尤其是這些圍繞舞蹈的行為,註定是不穩定且高度歧義的,且這樣的歧義性恰恰建立在身體的終將消逝上。也因此,舞作後半有段聖光籠罩的段落,特別觸動我:當頂光從地板緩緩地往觀眾席再往天花板掃過,我逐漸透過光,看到舞台上所有配置,再因強光刺眼什麼都看不到,接著又再度看到燈桿與翼幕,最後,所有這些我一路看到的,都隨著燈暗遁入黑暗。我確實什麼都看到了,但這一切又註定消逝,而我在觀看前、甚至購票前就已知道,「什麼都不會留下」會是我與這場演出的約定,是法定的買賣契約,即便寫滿筆記、多機錄影、狂拍劇照,這些留下來的紀錄早已不是演出本身,而是透過另一個媒介轉譯的生成物。

書寫舞評於是也註定成為不準確的追憶,討論舞作不過是試圖讓平行時空有可能產生一丁點交會的努力。當舞作的倒數第二幕,裸台、椅子、影像、表演者、編舞家、字幕機,都逐漸消失在煙機製造的雲霧中,那些因消逝與缺席所造成的忘了、好像、應該,種種的不準確與不確定,對我來說,正是觀看與書寫舞蹈最迷人的所在,因在那其中,我總能感受到某種意義上的自由,一種毋需銘刻自身存在的自由。

 

【註1】Bojana Cvejic, 2015, Choreographing Problems:Expressive Concepts in Contemporary Dance and Performanc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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