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提名觀察人 / 吳孟軒 / 黑盒子與社群媒體(相愛相殺)的美麗新世界: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x拉縴人男聲合唱團x王嘉明《達文西的notebook》
分享 | 瀏覽數: 1226

黑盒子與社群媒體(相愛相殺)的美麗新世界: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x拉縴人男聲合唱團x王嘉明《達文西的notebook》

吳孟軒 | 發表時間:2022/09/13 23:45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9/29 12:23

評論的展演: 2022北藝開幕季: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x拉縴人男聲合唱團x王嘉明《達文西的notebook》

《達文西的notebook》-1《達文西的notebook》演出劇照        攝影|王勛達        照片提供|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從2021年10月《混音理查三世》聳立的巨大直立螢幕、2022年5月《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的直播網紅曲離騷,在導演王嘉明近期的作品裡,一直可以看到社群媒體的身影。王嘉明對大眾娛樂一向關注,而至於王嘉明為何開始對社群媒體有興趣、並將其連結至莎士比亞與歌仔戲,在我個人的腦補裡,此或許是因為,王嘉明認為莎士比亞通俗劇(melodrama)在十六世紀的英國劇場所具有的社交功能,以及歌仔戲野台曾作為台灣常民娛樂活動,與現今社群媒體在當代扮演的角色,並無二致。換言之,王嘉明在近年的作品中,時常將「社群媒體」與「作為社交/娛樂的劇場」關聯起來,無論是置入社群媒體的橋段或相關角色,或是讓整體結構宛若社群媒體般片段且零碎,這些特徵都在其作品裡漸形明顯。

基於對社群媒體的濃厚興趣,2022年8月首演的《達文西的notebook》,顯然更推進了一步:若《混音理查三世》和《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是讓社群媒體作為點綴,整體敘事仍依賴著典型的戲劇結構和角色曲線,《達文西的notebook》可謂是顛倒了兩者的關係,反過來將劇場全面社群媒體化了。從字面上看,「notebook」可以指的是筆記本,但也可以指筆電;筆記可以是一頁頁的紙本速記,但也可以是瀏覽視窗、Evernote檔案,甚至是臉書珍藏貼文、IG限時動態精選。從《達文西的notebook》整體戲劇結構的進程,以及透過160分鐘鋪墊出來的閱讀節奏,我認為與其用紙本筆記去理解此作指稱的「notebook」,其倒更貼近瀏覽器或應用程式的瀏覽紀錄。尤其相較於《混音理查三世》和《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達文西的notebook》更加地網狀、隨意跳接、沒頭沒尾、碎裂拼貼,閱讀此作的時間感,並不親近於紙本書寫所能產生的連續性,反而更類似於瀏覽臉書或IG時總是會不經意看到的短影片播放,總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從這裡開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結束。

在觀看過程中,我總感覺此作真正在乎的,其實並非達文西、馬戲與合唱,尤其馬戲與合唱多是作為技藝的交換與拼裝,例如合唱表演者們反覆練習馬戲的丟瓶子並不斷失敗,或是馬戲表演者們過度認真地彈鋼琴唱和聲,再不然就是玩些與「跨」或「合作」有關的小遊戲。雖然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與拉縴人男聲合唱團在演前訪談【註1】裡提到,馬戲與合唱對於身體/聲帶的高技術要求,是兩方認為彼此可相互接合的起點,然而從作品內容來看,此作並未深刻處理馬戲身體與合唱聲音的技術本質究竟有何內在的共振,以及此技術特質與達文西的關聯為何。不過,此作倒是十分執著並反覆在問「什麼是開始」與「什麼是結束」,甚至中場休息時,場內音響也要不時響起一些沒頭沒尾的寓言故事,且每個故事都沒有結局,也捕捉不到任何意義。此種(執著且刻意地)由短篇幅所構成破碎、跳接與浮泛,於我而言似乎正隱約指向此作的核心:在經過疫情時大量的串流、線上化、雲端工作等衝擊後,當觀眾再度進到劇場,其對於劇場的觀看與閱讀習慣,可能已產生了社群媒體式的質變。

因此,當我們將「notebook」的書寫行為,認識為各種的網頁超連結、多重視窗、瀏覽紀錄與手機App跳轉功能,「做筆記」的心智活動軌跡,也就非依循紙本的書寫邏輯,例如從「這一張」到「那一張」的順序感,或是振筆疾書後、留有筆跡落在紙上的篇幅結構與區塊面積。此作碎裂且莫名其妙的時間結構,更像是在雲端做筆記:人們往往是為了查找某個資料、記下某些想法而打開筆電或手機,卻常常滑著、點擊著就忘記本來自己要做什麼,時間莫名其妙地過去,一回神才驚覺自己到底為什麼在看這個網頁,納悶著這跟自己原本要找的東西有什麼關聯。此在數位時代的「分心」狀態,在疫情時的集體線上化後,或許早已成為現今觀眾的普遍心智經驗,而《達文西的notebook》不過是重新透過劇場,讓觀眾重新經驗自己在數位時代裡究竟是如何分心、神遊與組裝訊息。

《達文西的notebook》-2《達文西的notebook》演出劇照        攝影|王勛達        照片提供|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也於是對我來說,此作的上半場就如同在看達文西(或王嘉明)的「YouTube(或抖音)瀏覽紀錄」:這個帳號很愛到處亂看,一下看龜兔賽跑、一下看AI與人類爭奪撫養權的八點檔、一下看小路斑比、一下看湯顯祖唱戲、一下看猛男與床墊的綜合格鬥技;觀看總是莫名其妙地開始,又不知所以地結束,唯二比較完整的觀看紀錄,大概只有「三分鐘了解達文西」的youtube懶人包,與「最後的晚餐」迷因梗圖三聯畫。在這些走馬看花的瀏覽裡,所透露的顯然不是文藝復興時期如何萌發人文主義並因之成為工業化、全球化與資本主義的柴火,也不是對達文西的斜槓身份和跨領域雜工做系譜學式的考察,而更顯示社群媒體的閱讀邏輯是如何滲透至劇場,其不僅重塑空間、時間、結構的調度,將意義的積累全面點狀化,同時也改變了表演者如何存在(presence);表演者的口條並不順暢,馬戲身體與合唱聲音的存在感也頗為平面,彷彿只是場面調度的裝飾,但若網紅和KOL(Key Opinon Leader)在螢幕前的表演也是如此,那麼此作處理表演的方式,倒也與上述社群媒體的閱讀邏輯頗為一致。

對照著上半場將劇場社群媒體化,王嘉明在下半場反而倒過來鋪排一系列的「劇場基本功」:例如表演訓練裡時常被用來暖身、建立群體默契的遊走,便總共出現了三次;有位表演者喃喃自語說著他的臉是如何透過光的反射到達觀眾的眼睛,再拿著鏡子反射聚光燈的光線,眾表演者隨之跟進,於是他們在黑暗裡一一現身;在合唱聲中,舞台佈景緩緩地從右舞台被推至左舞台,在此無情節、無意象、僅是畫面推移的片段,讓我瞬間想起甫過世的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也於是我不禁猜測這個片段或許是對「空的劇場」的隱晦致意與悼念;拉縴人跳起芭蕾、FOCA唱起合聲,主持人與某某大師在旁將此「表演」詮釋得天花亂墜,將不到位的技術煞有其事地說成是對技術的反叛云云,意圖反諷評論或導聆是如何影響觀看本身。換言之,若上半場突顯的是劇場在疫情過後如何被社群媒體化,下半場對於劇場基本元素的反覆操演,或許便是回過頭來重新凝視「劇場」這個媒材:是什麼構成所謂的「劇場」?

當然,若以「劇場應具有深度論述與完整性」的期待去觀看此作,此作確實可被批評為過於表淺與零散,眾多不明所以的片段不僅無助於收束對達文西的理解,也不見馬戲與合唱在「跨」當中究竟互相引動了什麼,再者,如果現今觀眾的日常便已充斥著社群媒體式的閱讀習慣,又為何需要到劇場重新經驗一次?然而,卻也是在此處,劇場與「專注」、「深度」、「沈思」,甚至「去除娛樂」的連結,被再度問題化了:藝評人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曾指出,(在劇場裡)對於全神專注和聚焦視覺的夢想,並企圖以此達到感官一致性及主體完整性,不過是一種隨著現代性中感官規律化下同步出現的幻想。尤其強調「專心」的劇場觀看,事實上一直是到1870年代,華格納(Wilhelm Richard Wagner)設計了拜魯特(Bayreuth)劇院,其去除側面的視野、將管弦樂團隱藏起來,並讓觀眾席沈浸在全黑之中,「全神貫注」的理念才真正成形,在那之前,劇場一直是充滿著讓人分心的周邊事物,例如小販、娼妓、水果婦,而這也是人們最初進戲院的主要原因之一。畢莎普進一步指出,從工業化至新自由主義的勞動脈絡中,可以被注意到的是:專心被道德化了,其意味著能動性和自我決心,而分心則被當作性格上的弱點,需靠意識力和內在力量加以控制。然而,注意力和分心在心智活動的運作上,本就是一直相互交織的,但新自由主義所塑造的理想主體,是既要人專注又同時分心的,此主體事實上便不是人類,而是能多工作業、又能同時處理多道程序的電腦【註2】。

因此,此作對於「分心」的強調,並不僅僅是因王嘉明認定自己「命無主星、隨波逐流」【註3】,於是將「分心」作為此作的關鍵概念,其更具公共層次的討論意義在於:當劇場開始與娛樂切斷關係,訴求觀眾的專注以達到某種嚴肅性與內在交流,此對意義高度統合的慾望,是否也正是現代性的精神產物之一?當觀眾進到劇場後(盡責地)擺脫了令人分心的日常、忍住滑手機的慾望,以在全黑式的沈浸與專注裡,達到腦內與感官CPU(Central Processing Unit,電腦的中央處理器)高度運轉的狀態,這樣的(理想)觀眾主體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更近似於效能優良的超級電腦?當然,我不會說《達文西的notebook》是有意識地挑戰十九世紀以降強調專注的劇場閱讀模式,也不認為其企圖用「專心/分心」撥弄「人/電腦」的主體問題,但其明目張膽地將劇場youtube化、短影片化、迷因化、貼文化,並將劇場與娛樂、社群媒體重新關聯起來,確實足以令劇場的實驗主義傳統感到不安。

當所有在此作裡出現的影像,都配有螢光色的邊框,每個手稿、畫作、肖像都仿若是達文西的IG圖片,卻又在開頭以全然的黑暗暴露劇場建築結構所引生的觀看慣例(convention),還不厭其煩地引導觀眾的眼睛適應黑暗、甚至以熱烈掌聲歡迎遲到觀眾進場。《達文西的notebook》仿若正面擁抱了社群媒體,卻又未放棄對劇場的堅持,其似乎頌揚了分心的可能性,卻又顯現對專注的慾望,而此對比或許也正無意識地暴露了一令人不適的艱難問題:若我們承認劇場就是作為娛樂的媒介,其會不會終有一天被社群媒體與影音串流取代?以及,若我們正視此對劇場的衝擊與威脅,黑盒子與社群媒體,又將如何繼續摩擦出有愛存在(或相愛相殺)的美麗新世界?

 

【註1】誰來報樹,2022/08/13,〈EP08|《達文西的NoteBook》 李宗軒、黃世雄、王嘉明:身體開發雜耍齊唱 男團聯姻感官脫光。〉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MNQKEyKiGY

【註2】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著,黃亮融譯,2021,〈黑盒子、白立方和灰地帶:舞蹈展覽和觀眾注意力〉,《畢莎普選集1:表演與美術館》。台北:一行出版。

【註3】陳一姍,2019,〈隨波逐流也能成大器?48年來第一人 法國國寶級藝術節挑中王嘉明〉,https://www.cw.com.tw/article/5097909?template=fashion 。天下雜誌。

 

相關評論

觀眾沒有要求你們共製,關於《達文西的notebook》的一點想法 --- 莊棨惟

2022年度「台新藝術獎」觀察報告 --- 陳宜貞

使用 Disqus 留言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