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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數到五》林素蓮效嘲美杜莎之舞

王寶祥 | 發表時間:2020/08/11 10:54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8/11 16:22

評論的展演: 2020新點子實驗場:林素蓮《從一數到五》

當一齣舞劇,觀眾盯著看大同電鍋的時間,也許比盯著舞者舞蹈還要長 ...這也許頗難以想像,卻真實發生在實驗劇場,也確實符合 2020 新點子實驗場,所揭櫫作品現在進行式的特質。當然等電鍋的鐘錶時間,絕對沒這麼長;但依照柏格森所謂的心裡時間「綿延」理論 [1], 多少予人此鍋綿綿無絕期的焦慮。然而頗耐人尋味的是,觀者可確知電鍋等再久,也總會有跳起來的一刻,倒是林素蓮何時要讓舞者跳起來,這就不太確定了。

主觀時序與客觀時間的交錯,甚至角力,也恰好稱得上是《從一數到五》這齣舞劇的架構。標題其實是建築虛幻的架構:若期待拍子數到五,就會開始舞,馬上就會失望。若說有架構,撐起舞作結構的依舊是相當主觀的意識流的交織。這打從一開始的序奏就出現小女孩,爾後女孩向觀眾自介是主角,即可得知。但偶爾敘述的小女孩並不跳舞,有始有終地出現在舞台,卻難以建立全劇是以她幼童視角出發的敘事軸線,她頂多算是眾多框住舞台畫面的鏡框之一。主要框架落在六位女舞者。舞者同框,似乎勾勒出同窗好友的那一年懷舊氛圍,然後盍各言爾志,各自拉出屬於自己的私密生命敘事。敘述內容龐雜,或家人親情,友情,愛情,主調似乎還是永恆回歸到原生家庭。

從一數到五-1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林素蓮

原生家庭緣比海深,海的意象充斥全劇,從序奏伴隨小女孩獨自玩耍的投影大海背景,雖然搭配壯闊的交響樂章,卻隱然埋伏猶如電影《大白鯊》配樂,危險環伺,步步逼近的不安氛圍。觀者其實不了到底為何不安,直到透過「天那麼黑,風那麼大,爸爸捕魚去,為什麼還不回家?」這舊版的小學國語課本(應有近半世紀歷史)的課文全朗誦,才有所連結,總算看出端倪。也許成功勾起跨世代的共同記憶,對於父執輩的孺慕之情,但貫徹抒情主觀的片段與片面的表達方式,讓觀者依舊只能靜觀,無法參與。

時鐘時間的輪轉,似乎造成了某些無法彌補的遺憾,端賴心理時間的「綿延」來延宕停駐。運用卡爾奧福(Carl Orff)《布蘭詩歌》最著名的〈哦,命運女神〉片段,舞者明顯踏著巴西卡波耶拉(Capoeira)戰鬥舞步,明白向命運宣戰。敘述著命運輪轉,如月圓缺,女神定奪;舞者群戰也單挑,挑戰也撤退。也許是林素蓮特別擔心觀者錯過訊息接收,舞台背景閃映斗大的翻譯歌詞字幕,這段也算全劇最直白的段落。女性舞者並不刻意凸顯卡波耶拉的陽剛,而用更輕鬆,甚至揶揄的手/腳法來挑動命運女神,也頗似《布蘭詩歌》在此劇未呈現的後段中〈酒館裡〉(In Taverna),玩世不恭,幾近中世紀特愛惡搞的所謂「效嘲禮拜儀式」 (mock liturgy) [2]

極度瑣碎,甚至帶些無厘頭的日常細節,匯聚成個人儀式,效嘲禮儀。然儀式總是排它的,個人總是無解的。舞劇的主觀層面漸強,與觀者漸行漸遠,直至進入超寫實的境地。後端的視覺影像極為出色,搭配肢體,彩繪出絢麗的靜態畫片(tableau),令人驚豔。在某個記憶深處的風雨夜(也許爸爸捕魚去那晚),風暴的逼近,狹小無景深的舞台,呈現碩大熱帶雨林植被,彷如軍旅般的風雨故人歸隊,肆無忌憚地侵門踏戶,猶如電影《異形奇花》(Little Shop of Horrors),荒謬又恐怖。

這般對比強烈的以小抗大,反差幾如存在主義的荒謬劇場,最終又再次出現在舞者從窄小門孔,循序漸進地塞擠出一節節,膨脹成碩大無朋的七彩氣球,塑造出充滿童趣,魔幻寫實的風景。熱鬧喧騰的意象滿載之餘,林素蓮也邀請觀眾靜觀無甚可觀的電鍋煮飯,為的並非再度喧騰的沸騰,而是熱鬧滾滾後的沉澱。刻意延長時間的類觀呼吸,的確適合讓觀者拾掇全劇琳瑯滿目,不時一閃而過的吉光片羽,也符合林素蓮特別強調的呼吸課題:一切絢爛與紛擾,用減法回歸至基本功的氣息 in & out,進出吐納的單一與單純。然而觀者也質疑:喘息的間隙,思索的空間,不是表演本就該架構完整,整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加長版的間隙與空間,難道是深海中憋氣過久後的代償式喘息?

法國作家西蘇(Hélène Cixous)首倡的陰性書寫(L'écriture feminine)也許可提供一個思考方向。她在關鍵文《美杜莎之笑》劈頭就高聲疾呼女性書寫自我之必要,而所用的比喻就是身體:女性暴力地被迫遠離書寫,如同暴力地被遠離自己身體,都需將被父權驅離的自我一個個找回來。而找回自我一途,端賴「自發運動」[3]。舞蹈是用身體寫作,「自發運動」來創作,自然就是陰性書寫。林素蓮的陰性書寫,透過舞劇海撈失落深海記憶中的一個個自我,重拾且重新一一銘刻於身驅。如同舞作不斷強調「釋放」的需求,林素蓮想要釋放的,看似無涉現代舞強調的收放動態(contraction/ release),而是內心深層,鑽入童年與家族所獲致的重拾與解放之力。她的美杜莎之舞,不同西蘇美杜莎之笑的深植於對父權憤怒,來得具有倒陽的殺傷力,而是直面微/訕笑面對;取材似乎大海撈針,漫無邊際,龐大到令人些許茫然,觀者也許只得取一瓢,來日啜飲電鍋與氣球兩者皆會跳的記憶。

從一數到五-2

攝影|陳藝堂     圖片提供|林素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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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柏格森 (Henri Bergson) 法國心理學家與哲學家所探索的心理歷程(durée),區隔時鐘時間的時程(如英語的duration)。

[2] 類比用法源自十八世紀英國「效嘲英雄史詩」(mock-heroic epic)。

[3] 自發運動原文為"de son propre mouvement",語出 Le Rire de la Méduse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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