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作的編織,綿延的存有「裹山 Dungku Asang」
吳思鋒 | 發表時間:2021/03/31 21:31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01 00:33
評論的展演: Pulima藝術節《裹山》
(「裹山Dungku Asang」宣傳片擷圖,影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Art.curation/videos/178654727343655)
與其說這是一項策展計畫,不如說這是近年林介文「共作的編織」的擴大版。共作,譬如在「裹山」之前,她在「Phpah藝術聚」邀集多位織者一起完成的《織田》(2020),該作曬在溪谷旁的草原上,遠窺,魔幻得可以,近觀,拼貼得非常。在當時的一部前導影片(見:https://www.facebook.com/phpah/posts/168685741171310),她的說法大抵是,織布就是存在,而通過織者們的共作,原來內斂的織布,得以外顯,並召喚出集體的存在感。織布與存在、內斂與外顯、個體與集體,在這段話語裡分解為一組組層次不一的相對序列,然後在作品裡重組。
這裡的共作,不同於當代人類學在博物館返還文物的倫理重省下,與部落共作的展示趨向,而更朝往跨部落,混雜,蔓延,再創造的藝術行動。譬如在瑞欣礦區,碎石場第二層,策展人林介文導覽其中一件作品,說起五零年代西方傳教士進入部落,在教會發放糧食和毛衣,那時泰雅族人開始拆毛衣,和既有的布料混織,於是顏色變得更亮,也使織布產生很大變化。如果在這個美援介入的戰後時刻,冷戰的力量部署得更廣,形變得更快,那麼,拆線和混織,除了織者對於布料直觀的反應和熟練的技藝以外,似乎也具有解與重組的承轉之力;在林介文撰文、陳若軒攝影的《嫁妝》,補白了另一半敘述:「對Bubu們來說那些美國大毛衣,是何等可貴的織布材料。她們會把毛衣拆了,重新作成線球。這種織布的方式叫做『Tnbrihan』,翻成中文是『交換』的意思。」(頁67)
換句話說,殖民與戰爭的陰影不是被遺忘了,而是由織者縫入了存有,如果「Tnbrihan」改變了在此之前的織料與織法,是否也改寫了抵抗的外張性?質料很好的美國毛衣,通過部落族人因時制宜的拆線與編織,改變了色彩與織紋的線條感,但「製作苧麻線的步驟遠比『Tnbrihan』繁複得多。」(《嫁妝Tminun Pudsun》,頁67) 從這一點來說,織布是從種植苧麻開始的日常文化,當美國毛衣、尼龍繩或其他織料混入,真正改變的是初始的勞動,以及物的生產。或許是在這個層次上,「裹山」諸作與礦區的會遇有了複雜的時間與抵抗的意義;戰爭、殖民、遷徙、都市化,甚至外來或性別,多重時間的痕跡,刻留在不同織者身上、不同織布的織紋與織法上,織紋是身體,夢與心發出的語言。
(林介文、法芙魯安.恩萊勇 Vavulengan Lanyun、溫英妹,《挖土機的被毯》,Tommaso Muzzi紀錄片擷圖,影片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watch/?v=2850815651858381)
選址於布農族傳統領域的「裹山」,Dungku Asang,意思是翻越隆起之地,會再回來的地方。開幕那日上百位觀者分乘卡車,窟窿窟窿上山,然後從三層碎石場、輸送帶,一路往礦區深處走,直見一層一層礦岩,那是蛇紋石的裸石,就像一座巨型時間的舞台。而那些沿路吊掛或包覆的織布,如巴舍拉在《土地與意志的遐想》提出的「軟與硬的辯證」,也與礦區的地質進行一種交換,同時以不可能完全包覆的微幅,織布借景,以呈顯為一處處包紮的傷口。
林介文在《嫁妝》寫道:「從前大家會把自己的織布機帶到其中一個人家,在院子裡一起織布,討論不同的織紋與織法,再回家練習。與朋友共同創作的喜悅難得可貴。一人一台織布機,坐在土地上,陽光透過菩提樹葉斜打在橘色和咖啡色毛線交織的地方,看起來比較溫暖。」(頁104)而今,織者們的共作,則是更有群體意識的,(再)記憶與修補這些離散、裂變的時刻。唯一非織布的創作,Tommaso Muzzi的影像《蛇石》,則「補充」了礦區的角度,應該剪進了不算短的片長吧,一位白領階級從房內,透過窗框外望坐控大型機具的藍領,窟窿窟窿,接下來,白領走至山壁,向偌大礦區凝望--那(可能)是尼采式的凝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