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現實社會蹩腳地擬態著:短評廖建忠的「行至兩光之地」
王聖閎 | 發表時間:2017/07/31 23:28 | 最後修訂時間:2017/08/02 11:42
評論的展演:「廖建忠個展—行至兩光之地」
展覽時間:2017/07/15 - 08/16
展覽地點:伊通公園
擬態(Mimicry)打從一開始就是一種生存技術。藉由「看似是什麼,但其實不是」的邏輯,委身於「非我之物」,好換取生命延續的契機。這暗示擬態者不只是與其天敵之間,更與其擬仿的對象之間,存在著根本的緊張關係。因為縱使擬態者擁有高超的擬真技藝,但「以假亂真」並不等於「希望成真」;擬態者並不會因為肖似那個足以恫嚇其天敵的物種,就真的期望自己成為它。這是擬態者最不容置疑的認同政治,在他與他所擬仿的形象之間,永遠只能是一種替代關係,而不會是「同一」(identity)。
所以其實廖建忠早已表態,而不再滿足於「假裝學[1]」的技藝展現。儘管他對日常物件表象的仿造技術,確實達到極其精湛、洗鍊的地步。但在此次「行至兩光之地」的展覽自述中,那句「一直在現實社會蹩腳地擬態著」已明白道出,他既不只是打造展場中這些1:1比例實體模型的製作家,更不只是他委身於現實之中的這種或那種社會身份而已。對此,我不禁聯想到同樣也發生在許多藝術家身上的類似故事:在某個彼此不熟悉卻又不得不攀談的聚會上,當陌生街坊鄰居、親戚詢問自己的工作職業時,身邊的父母長輩竟搶先以「是美術老師。」回應之,好省去後續還要再解釋「是什麼樣的藝術家?又創作什麼樣的作品?」的麻煩與尷尬。簡言之,這些外界依據社會機器的零件邏輯,去辨識、界定人我之關係的便宜行事標籤,都不過是「非我之物」。雖然確實可能是創作者生存之必要,但恐怕不會是身份認同的依歸。故此,委身,或許揭露出種種基於現實考量的妥協理由,又或者只是身兼多職,但永遠清楚切分出另一更為本真的存有樣態,是「骨氣的所在」。就此而言,「行至兩光之地」,無疑是藝術家對其生存處境的自況。
不過廖建忠從未給予任何簡單的答案。正如同其造假技藝「看似是什麼,但其實不是」的邏輯時時提醒著我們,別輕易視眼前事物為真;我們也不應輕易相信藝術家只是把自己擺放在「現實社會」的對立面。不難想像其委身擬態的地方,恐怕也包括既狹隘又充滿各種算計的藝術世界。於是「行至兩光之地」所埋藏的諸多玄機,也可以讀成棉裡藏針(真)的機制批判。就像《車庫》這件作品,一輛小型模型車令人莞爾地被壓在鐵捲門之下,這莫可奈何的景象同時指向那些被我們堅守、未曾退讓的精神領地(還未被壓碎),以及那些縱使已極力反抗,卻從來不曾放過我們的一切殘忍事物。
廖建忠,《車庫》,木材、工業塗料,2017。圖版▕ 廖建忠
這樣的潛在批判話語,頗能與崔廣宇十多年前在《系統生活捷徑—表皮生活圈》和《十八銅人》系列裡所揭示的另外一套擬態技術,遙遙呼應著。只是相較於年輕的崔廣宇,多半是以肉身試煉擬態者在龐大體制之中的種種荒謬和不適應,努力找尋穿越體制的良方;倖存於2017年的廖建忠不僅展現出更為悠遊的姿態,彷彿也更有自我調侃的餘裕。(儘管如此,這並不意味著後者是更為輕鬆的。)但這只是因為廖建忠採取一種將個體生命的軌跡移置到「物之關係和樣態」上的敘說策略,並以一種同樣是假托於替代關係的疏離位置,來講述總是極其複雜而難解的生命境遇。
當走進伊通公園二樓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佔滿整個空間,擬仿一般公寓大廈地下室機房的《抽水機》。觀眾只需要花點時間端詳就能立即明白,在維妙維肖的機具外殼底下,並沒有任何一個日夜運作不停歇的機械零件,以符合抽水馬達真實運轉的方式與伊通公園的建物本體連結在一起。但這並不妨礙觀眾理解眼前這具因為軸承卡住,以至於徹底故障的偽機具,蘊含著諸多令人聯想的言外之意。且恰恰因為作品刻意限縮在軸承「啟動—故障」的最小運動迴圈,一種「意欲使力卻無能為力」的徒勞感,隨著觀看時間拉長而被持續放大。
進入三樓,另一件擺置在角落的《馬桶》有著相似的道理。雖然藝術家刻意調校的燈光,讓作品與其周邊的空間看上去宛如衛浴設備的銷售展間,但觀眾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不間斷的沖水動作所吸引。因為水流漩渦猶如永動機一般,毫無靜止的跡象,彷彿藝術家刻意將時間懸停在這最為乖張的一刻,並且將「究竟有什麼東西亟待被沖去卻永遠無法如意?」的問題,留給目睹這奇異景象的觀眾去揣想。不管觀眾覺得作品影射了什麼,廖建忠都推進了他過去的「假裝學」,並將這種生命敘事與物體系緊密交纏的創作語彙拓展至一種殊異感性經驗的模塑工程。
廖建忠,《抽水機》,木材、塑料、工業塗料,2017。圖版▕ 伊通公園
無論如何,從先前個展的「假裝學」到此次「行至兩光之地」,廖建忠都把握了一種曖昧的兩面性:意即閱讀他的作品既是極其簡單的,亦是異常困難的。這是因為他一方面並不排斥觀眾帶著欣賞高超炫技的角度,來看待他逼真構造的各種擬仿物。但他同時也埋藏各種線索,極力引導其觀眾穿越表象,並且順著他的視線嘗試參透這個毫無縫隙的龐大現實。只不過,他未直接明說的殘酷事實是,縱使這麼多年過去了,作為倖存者的擬態者們從來沒有因為體制看似更完善、資本流動更為頻繁,日子就有稍稍好過一些。相反地,委身在其中的創作者的種種尷尬,越來越只能透過曲折的方式,幽微地道出。
他唯一有明示的是,上述那種殊異的感性經驗,只有在一個明知其為假的條件下才能成立。且假的無限堆疊、假的過剩滿溢,竟諷刺地帶著我們通往某個能夠訴說真實的荒謬異境。
廖建忠,《抓斗》,木材、ppc、塑料、工業塗料,2017。圖版▕ 伊通公園
廖建忠,《馬桶》,玻璃纖維、水、馬達、工業塗料,2017。圖版▕ 廖建忠
[1] 此為藝術家先前於絕對空間個展之展名。相關評論請見:簡子傑,〈生命政治時代的艱難表態:廖建忠的「假裝學」〉,「台新獎Artalks」網站。網址:http://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frq/2016081702(參照時間:2017.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