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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於語言,始於身體──《少女須知》(中)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09/17 22:08 | 最後修訂時間:2019/09/23 14:07

評論的展演: 2019 臺北藝穗節 蘇品文《少女須知》(中)

圖版提供|蘇品文     攝影|羅慕昕

從《少女須知》(上)至(中),蘇品文在作品中提出的性別論述,是讓我有些遲疑的。所謂女性主義舞蹈的標籤、歸類,或說創作理念,像是件太快套上的約會裝,希望留下搶眼又能自我表徵的第一印象,但「女性主義」在字面之外究竟代表了什麼?它幾十年來的發展脈絡,在各文化如何落地生根,如何在階級、信仰、族群等身分差異之間牽扯?甚至是女性主義內部如何不斷產生衝突與矛盾?以上種種都在正義旗號下隱而未現。然而,一旦這件名為「女性主義」的約會裝終於被脫下,以「赤裸」坦誠相見時,蘇品文的身體表演,的確是比任何論述、學說流派都要有說服力的。

計畫以三部曲形式呈現的《少女須知》,是編舞家蘇品文以同名翻譯書為題材發展的系列舞作,上集於2018年思劇場首演,一年後則在納豆劇場推出第二部。這次隨著書中「指導」理想少女的優雅舉止,更進一步來到約會階段,且如其擷取於書中的宣傳文字「若要使約會雙方都能感到十分滿意,還必須約會的任何一方,能隨時設身處地的為對方著想,事事週到,尤其在約會中不可隨便開玩笑,以免損害對方的自尊心」所言,以觀演之間種種互動可能,扣緊了近年頗具熱度的「積極同意」[1]議題。

作為台上唯一獨舞者的蘇品文,總是擅長以身體回應空間、創造空間、改變空間,而這在《少女須知》(中)更是如此。持票準備前往「約會」的觀眾,遵照指示帶著螢光手環在外排隊等待,由鈴聲叫號,一次只許一人進場。走進納豆劇場全黑的空間中,只隱約看見一點一點的螢光(先進場的觀眾)。待眼睛適應光線,看見另一道強光,是蘇品文身上的手電筒光,召喚來者朝全裸的她走去:她現出手上寫的問句:「你能接受第一次約會就愛撫嗎?」接著同樣以文字指示觀眾將答案(是或否)以她含在口中的筆寫在身上,並將觀眾以答案分區。如此進場過程耗費了不少時間,也得以讓她能夠真正以表演者身分感受每位觀眾之「來意」。此舉不禁令人想起《少女須知》(上),蘇品文同樣耗費不少時間以目光一一注視每位在場觀眾。像這般訴諸感知的直觀互動,為觀演關係賦予了另一層更為親密的意義。

圖版提供|蘇品文     攝影|羅慕昕

 

直到演出正式開始(雖說演出早已開始),她在黑暗中矇眼,躺在地上,奮力穿上一套約會適用的黑色洋裝。接著,她朝「同意區」第一排的觀眾走去,一一撫摸他們,感受他們,甚至起身擁舞,在耳邊輕聲細語,並將「感覺對了」的觀眾邀至台上CUBE座位,過程中充滿旁人無法探知的肢體感官親密交流。蘇品文讓約會對象「自己選一個喜歡的酒杯」,然後開始問眾人一個又一個篩選性的問題,如「你能接受我是個女性主義者嗎?」「你能接受我無法早回家煮飯嗎?」「你已婚嗎?」「你能接受多重伴侶關係嗎?」直到剩下最後一人[2]。在蘇品文的主導下,她的身體或纏繞、或遊走於台上觀眾的懷間,以緩慢細膩的情感試探,鋪陳肢體動作,牽引對方指尖碰觸衣縫,至身上衣物褪去,回歸裸體狀態。

貫串六十分鐘演出的,便是「積極同意」這四個字。積極同意是雙方的。透過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觀眾有選擇權,蘇品文也有選擇權,確保了這場名符其實的約會互動,能讓彼此都處於最舒服的狀態──或說,呈現了彼此尋找舒服狀態的過程。正是此般細膩的情感流動,讓長達近半小時的觀眾進場,成了舞作第一個亮點:突在黑暗中遁入未知,前方有一裸女相迎,打破了所有過往熟悉的觀戲慣例,須從對方動作指示中猜測自己該做些什麼,同時又意識到自己成為其他先入場觀眾的注視焦點,頓時對自身舉止也在意了起來。這種手足無措、充滿揣測,又害怕出糗的狀態,像極了所謂「初次約會」的可能心境。對觀眾而言,無論是進場時成為當事人/演出者,或在進場後成為觀者,都深具劇場性,也為接下來即將碰觸的嚴肅議題鋪好了溫柔的道路。 

然而,接下來以語言架構的「積極同意」概念,似乎讓複雜微妙的性別政治議題變得扁平。蘇品文在篩選過程所拋出的問題,其主觀意圖非常明確(意味著她心中的「正確答案」顯而易見,沒有任何討論空間)。當然,對一場約會來說,所有的感受與標準都來自主觀判斷,本是無可厚非之事。但這也點出了兩個問題:首先,在這場假約會真演出中,作為表演者的蘇品文究竟該如何把自己的主觀感受,轉譯為眾人或能同感的劇場經驗?而她的主觀理念又如何能不只是單方面的傳講,而能撐出更多在二元「是/否」之外的思辨?至於另一問題或許更為關鍵──以簡單語言闡述的「理念」,是否真能等同於實踐?這似乎回到了我在開頭段落提到的「女性主義」標籤(請容我以標籤稱之,因這四個字的內涵從未真正出現)。一連串的問題,已婚未婚、做不做家事,同樣停留在標籤表面。舉例來說,「你能接受我是位女性主義者嗎?」對男性約會對象與女性約會對象的定義是否相同(我相信就女性主義者而言,定義與實踐就有千百種)?積極同意在「是/否」之外,如何進一步帶入情境脈絡、行為模式與性別之社會建構作用等討論?性與性別是如此複雜,充滿各種包袱,歷經不斷的建構與解構,成為多重作用下的宰制與權力結構,即便光從台灣同樣深具女性思維的「女節」案例,都可明顯看出隨著時代改變的演進與差異。是複製還是推翻?再現還是翻轉?女性主義,說易行難,它不只是理論學說,更是每個日常不起眼的瑣碎決定。若能從具體細節事例去碰觸議題核心,讓「答案」變得曖昧,我想會是更能凸顯女性主義實踐之多元面向與複雜本質的另種途徑。

的確,以語言詮釋性別論述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否則茱蒂·巴特勒(Judith Butler)就不會借用語言哲學家約翰.奧斯汀(John L. Austin )「表演性(performativity)」理論提出「Bodies That Matter」了。以《少女須知》(中)來說,身體(且是茱蒂.巴特勒強調的「複數」身體)的確才是真正重要的。一直要到蘇品文重新回歸裸體狀態時,整場演出才又回復了它該有的能量。我曾為《少女須知》(上)台新藝術獎入圍理由寫到:

整場演出頭頂《美的歷史》一書的蘇品文,展現端莊優美的亞洲式少女身體印象,或說是亞洲社會對少女美姿美儀的形象要求。然在服膺如此規範時,蘇品文以另種同樣優美沉穩的自在、微帶點嘲諷少女嬌羞的尷尬感,大方邀請觀眾注視自身裸體,翻轉身體與規範間的權力關係,不再是聲嘶力吼的硬碰硬,卻如反客(體)為主(體)般,以少女反制少女。

圖版提供|蘇品文     攝影|羅慕昕

這樣的身體張力,在此二部曲中依然搶眼,且進一步在與自願接受約會的陌生人初次接觸間,展現了更多語言無法觸及的細膩訊息。她的身體溫柔優雅,卻又堅定且帶有某種反叛的質地。在此同時,我們依然可感受到她如何藉身體感知,來照顧被放上舞台、成為眾人注視焦點的另一半,感受對方的觸摸、眼神,甚或呼吸的速度。蘇品文的裸體狀態,不全是為了挑戰藝術史的觀看/凝視傳統。她施展了更多主動/主體性,以無比自在的態度揭露了或許是每個女子(尤其是亞洲女性)都自然內建的各種體態制約,以及從身體延伸至對思想的箝制。但她並非徹底解構,或陷入另一種只是反轉但模式依舊的性別建構與權力結構,而是誠實展現如此狀態,讓身體成為多重角力場(所以是複數的身體),卻依然保有操之在我的怡然。換句話說,在他人注視下,既與他人產生親密接觸,也能立即反應雙方感知的裸體,其存在,便是對性別建構最紮實的反叛。 

如此鉅細靡遺的記下《少女須知》(中)所能觀察到的所有細節,自是因為一場約會的評價,往往也是決定於主觀感受的細節。然而這終究是場演出,而非真正的約會,自然也讓評價變得格外艱難。儘管作品在論述與文本結構上,我並不覺得能真正拓展議題的複雜度,但正是蘇品文的身體表現,成了難得一見的亮點。畢竟論述理論,終究是不斷指認又不斷拆解的紙上談兵,但我們卻少有機會看見性別建構如何以身體展現,又如何以身體攻克(特別是在亞洲女性/女體的脈絡下)。能達到如此程度的裸體表演,甚至是與觀眾的互動演出,絕對是種種細膩又成熟的身體策略操練,早已超越了文字語言所能實踐的。

 


[1] 意即「Only YES means YES」。婦女新知基金會曾於2012年出版青少年性教育手冊《做親密,愛自主——從無法抗拒到積極同意》,後在#metoo運動影響下,跟隨多國腳步積極推動「積極同意入法」(刑法):「過去的說不就是不 (no means no) 的倡議模式,雖然已經扭轉不少社會觀念、挑戰迷思,但仍無法解決社會中檢視被害人的問題;接下來,為了讓性自主與身體自主權更受保障與回歸個人意願與同意,我們必須積極進入開始倡議--要求要更積極確認雙方意願的積極同意模式 (only yes means yes),打破過去要求與強調被害人必須表達"No"的要求與思維。」(林秀怡整理,〈從 #MeToo,到落實積極同意模式的性自主修法〉,婦女新知基金會網站,2018/09/28,https://www.awakening.org.tw/publication-content/5127

[2] 我所觀看的場次為男性,但經詢問,也有場次為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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