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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聲音重述歷史的多種可能-《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竟的故人事與未來歌》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9/10/08 12:36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1/12 18:42

評論的展演: 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竟的故人事與未來歌

演出:再一次拒絕長大劇團

時間:2019/09/22 19:00

地點:台北景美人權園區白鴿廣場

再拒劇團|明白歌1(臺北景美-唐健哲攝影) S

再拒劇團|《明白歌》(臺北景美)       攝影|唐健哲 


隨著白色恐怖史料紛紛解禁,以此為題的劇場作品也越來越多,透過各種戲劇手法與創作途徑,帶領觀眾重新經歷這頁台灣歷史曾經被不存在的空缺。同時,劇場「告知」(to inform)的任務已不再關鍵──畢竟大量出版的書籍,與即時快速的網際網路,在這方面遠比劇場有效率。反而是現場演出的在場性,台上台下同享當下經驗的集體感受,為劇場處理相關歷史議題,賦予了其他媒介所沒有的共感張力。就此脈絡看來,走過台灣七個白色恐怖事件重要地點[1]的《明白歌》,無疑是相當成熟的作品,更以再拒劇團擅長的聲音劇場形式,穿梭於歷史時間軸,在過往與當下兩個座標間來回映射,讓生硬遙遠的檔案文字變得真實且立體,長出有著溫暖氣息的骨與肉。

於是,這篇文章將著重於《明白歌》四名表演者如何帶演帶唱,以音樂敘事重述白色恐怖歷史的多重樣貌,又如何在音樂與戲劇結構的互相支撐中,建立重返歷史或召喚歷史(端看我們站在時間軸上哪一個座標)的途徑。義士生平如今成為背景資訊,複數的社會組成取代了單數的個人。那麼,故事又是怎麼開始的呢?西方音樂和文字論述有著類似的結構,講究開門見山,如音樂劇開場一段opening number便清楚點題,接下來都是主題的闡述與變化發展。唸歌可就迂迴許多,含蓄謙虛表明來意(如《明白歌》開場:「我來唸歌給你聽/不用給錢免著驚...唸來讓你聽看看/若壞請你莫見怪」),但曲還未唱煞,倒是被台上男演員(洪建藏)頻頻打斷,迫不及待要進入事件主題──「二二八」。其他演出者數度回應「猶未啦!」,清楚指明沒有歷史事件是開門見山、無中生有的。相反的,事件是迂迴進場,在數度重複堆疊中,不知不覺才猛烈爆發──就和一首開場的唸歌一樣。

在劇中諸多刺點(Punctum)般的時刻,兩位演員跟著象徵戒嚴開始的警報聲響,捲起寫著「明」、「白」、「歌」的三片簾幕,揭露後方「肅靜」字樣的畫面很是強烈。靜止不動的中文字,如今只能被動地停留在那裡,被剝奪了它曾經擁有的噤聲權力,在此再現的歷史場景中無能為力,成為視覺背景,襯托著一點也不安靜,還越來越豐富多變的聲音表現,更令人想起編導暨計畫主持人於節目單文章〈說故事的人〉點出如何如說書般「再現、表述」歷史,抵抗宛若地心引力的遺忘與沉默不語。

再拒劇團|明白歌10(臺北景美-唐健哲攝影) S

再拒劇團|《明白歌》(臺北景美)       攝影|唐健哲 

相較於劇中以投影字幕標示七個章節,我卻更感興趣於其以音樂/聲音組織的敘事結構。首先,《明白歌》以多種音樂唱唸表演形式串接,卻各自帶入不同的象徵意義,彼此巧妙呼應,搭配得宜。前段提到的唸歌,多以重述歷史為主,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唸歌大量的「奇案」 文本,自有一種打破禁忌、揭露秘辛的氛圍,在字句中潛伏醞釀。接著登場的吉他藍調(編譯自Florence Reece《站在哪一方Which Side Are You On》)甫登場,便翻轉了唸歌營造的「講古感」(聽書/說書)。這之間的風格轉換,不只是從日治時代背景到農民運動的場景變化而已,更藉不同形式的傳唱,在時間軸上移動,從過往到當下,從他們到我們,把觀眾引領至歷史現場,營造了另一種打破時空隔閡與觀演分界的集體經驗(是的,就是你的身體默默開始搖擺,忍不住就要跟著哼唱的那種感覺)。

《明白歌》的聲音敘事,並不只侷限於民謠、民樂,還包括劇中「戒嚴」以降,歷經審訊、自新至尋墓幾幕的恐懼音效。若我們承認音樂或聲音具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那麼這絕對不會是單面相的。正如音樂可以重述歷史,可以喚起團結,可以激發行動,聲音也可以用某種無孔不入、無法走避的方式來滲透恐懼。於是,我們見到台上演員與樂師親自操作,製造出各種充滿壓迫與恐懼的聲音:如以手搖防空警報器開啟戒嚴序幕,偵訊的按鈴聲,寫字的沙沙聲,筆敲打桌面的不耐聲,鐵鍊腳鐐的聲音,以及種種自製樂器(像是以弓摩擦桌緣)所發出的刺耳聲,經過即時、延時效果處理,包覆了整個空間,懸疑且詭譎,像是夢境般沉浸,讓人喘不過氣。,在台上可見之處製造聲音,自有另一番用意。除了說書傳統常見的擬音手法,更直接揭露了所謂恐怖/恐懼,都是人為人造的,再藉由重複與堆疊使其成為制約──而揭示,則成了除魅的第一步。 

劇中最令我驚豔的,是蔣韜創作與演唱的客家歌曲《夢中的墓碑》。要說這是全劇敘事迂迴前進所達到的最高點,或許也不為過。歌聲夾雜台詞,唱的是撿骨人在蠻荒墓堆討生活,同時穿插苗栗銅鑼鄉客家人曾梅蘭(劉淑娟飾)故事,演出他在獄中與二哥徐慶蘭最後一別,只聽見哥哥腳鐐走向刑場的聲音,從此屍骨不得見,後因二哥託夢「在竹叢下」,四處奔走尋屍。這首以客語演唱,帶點藍調山歌風格的歌曲,自是呼應了徐家兄弟的客家身分,充分展現白色恐怖多族群的受難群相;但此曲卻也讓我想到客家歌手謝宇威曾形容「老山歌就像是一個民族的悲鳴」[2],每個轉音訴說的流離失所,又何嘗不是孤魂野鬼的處境?沒有墓碑,沒有屍骨,沒有真相,歷史又該以何處為家?於是在蔣韜(劇中以韜桑稱之)蒼涼的呼喊歌聲中,兩位演員化身尋墓的人。台上一櫃(檔案櫃)二椅像是六張犁荒草堆,而他們扯下簾幕,燈光瞬間照亮人權園區後方的紀念碑,此刻成了埋沒山林的多年的墓堆。眼前像是貨真價實的魔幻時刻,轉化了歷史時空與真實場景,藉歌聲讓今昔疊合,為此劇賦予了深刻的重量。究竟什麼是歷史?歷史是每個存在的當下,正如傳唱,正如瞬間的舞台魔幻,它過了就過了,卻也能一再借肉身還魂,成為往復徘徊的記憶亡魂。

再拒劇團|明白歌6(高雄橋頭-張景泓攝影) 拷貝

再拒劇團|《明白歌》(高雄橋頭)       攝影|唐健哲 

然而音樂敘事,終究要透過演員、歌者、樂者才能成立。台上四人不斷變化角色,穿梭時空場景,彼此展現難得一見的默契。場上情感張力時而濃烈,時而振奮,時而揪心,時而疏離,更藉報告劇、民謠歌樂,甚至是具綜藝效果的快問快答,巧妙將沉重且零散的檔案資料,交織成繁複多變的述史組曲,而演員之間卻又有著不斷持續的集體能量,將多聲部收整為一,不至發散而失了方向。其中曾伯豪的唸歌演出更是精彩萬分。在此特別提出,並非意指四人分量不一,而是傳統台灣歌謠常見的四句重複曲式,早已遠離了現代人所熟悉的聆聽經驗(流行歌常見的AABA曲式馴養了我們的耳朵,讓一再重複的四句曲調顯得「枯燥難耐」)。即便如此,《明白歌》的唸歌演出,並沒有像許多新編歌謠一樣,在編曲上動手腳,套入較貼近當代的樂曲結構;相反的,他以歌詞音韻為每次重複做出豐富變化,或壓抑或激昂,或急促或悠揚。正如《明白歌》在唸歌曲式中迂迴為歷史事件開場,其收尾也像股迂迴變化但又堅定前進的歷史力量。

若說有什麼缺憾,光憑所參與的一場景美人權園區演出,的確無法窺見《明白歌》一系列走唱之全貌。像是村里集會的棚架,簡樸將就的視覺表現與空間運用,既因豐富的聲音處理而變得完整,同時也未失去鄉里地方連結。我相信這是任何場次都無法互相複製的。眾人帶著自己對於封存歷史的記憶前來,經歷一段集體情感交換的旅程,而歌謠總要在變與不變間繼續傳唱,我想這正是「未竟」的真正意涵。



[1] 分別為高雄橋頭、台南新營、苗栗竹南、高雄路竹、屏東佳冬、雲林虎尾、宜蘭羅東與台北景美,演出過程前後且結合親子工作坊再述歷史,並邀請當地受難者或受難家屬分享自身經歷。

[2] MUZIK古典樂刊2018七月號,另流離失所的概念實出於筆者於同一場合(Vocal Asia Festival)翻譯謝宇威講座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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