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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路、繞路、又走起路了 從回家以後談布拉瑞揚舞團新作《路吶LUNA》

樊香君 | 發表時間:2018/06/18 01:01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6/19 21:12

評論的展演: 布拉瑞揚舞團BDC「路吶 LUNA」


《路吶LUNA》 圖版提供|布拉瑞揚舞團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找路。

 2013年,原舞者與編舞者布拉瑞揚合作《Pu’ing.找路》,一齣以林克孝同名著作《找路》為文本,南澳泰雅族少女莎韻為主軸的作品。我雖未曾親臨現場,但從未忘記在原版影片中難忘的一幕:舞者一個接一個手腳並用,爬過象徵山路的層層斜坡,一路走到舞台上,從線走成了圓、各自分頭。2014年,雲門2「春鬥」的《Yaangad.椏幹》身著黑衣的雲二舞者從瘋狂轉圈、奔跑、抽蓄,到最後手牽著手,朝幕裡踏步去。那是布拉最後一次在春鬥編舞,演前導聆上,他說他要回家尋根了。

繞路。歌者桑布伊曾鼓勵近鄉情怯的布拉說:「沒關係,先在別的部落學習,慢慢勇敢,再回家。這都是必經的路,不要害怕。」[1] 

2015年初,布拉瑞揚舞團排練場開幕。年中,《拉歌》在雲門劇場上演,舞者們時而以團康遊戲暖身,穿插說著自己的名字與故事,有時抒情如表演者章素琳段落,吟唱著自部落真柄習來的古調;有時嘲諷,如表演者歌樂恩無奈自嘲原名與身分證名字格式的扞格。印象中,這是第一次在布拉作品中嗅聞到舞者在語言與身體表現上,透過自嘲、遊戲所散發出特有的「鬆」的質地。久居部落或回到部落一陣子的舞者們,舉手投足、談笑間自養成一套與部落族人聚會互動的語言與身體,《拉歌》或許可視為布拉與舞者們一起練習從身上找出源自日常生活的表演方法的開始,這樣的表演質地也在《拉歌》後逐漸被辨識。2016年的《漂亮漂亮》、2017年的《無,或就以沉醉為名》遊戲的、自嘲的、相互揶揄的、鬆的表演質地彷彿成為布拉瑞揚舞團的作品印記。透過此方法,除了鬆動表演者與觀者心理距離外,也許某種程度上也回應了當初布拉希望在回鄉觀察與生活後找到一種原住民的身體語言,現在更精確地說,是一種表達的方法。透過布拉純熟的當代舞蹈劇場手法下,自嘲、揶揄、嬉鬧式的表達,被精煉地用以反映原民當代境況,時不時刺向個體與群體、傳統與當代、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與張力。

時間稍稍倒轉,來到《漂亮漂亮》與《沉醉》前,一齣質地稍有不同的作品《阿棲睞》。上述作品中顯見遊戲與揶揄的表演質地,在2016年兩廳院委託製作的「1+1雙舞作」《阿棲睞》中似乎相較稀薄。布拉回鄉後的作品,甚少從傳統祭儀切入,不過在《阿棲睞》中他給了舞者們一個方向:牽起的手不能放,無論如何的狂擰、絞纏。唱出的歌不能斷,無論如何狂奔、喘噓、無數次的蹲起、就是要把每一個音飆上去。這裡有一個類儀式的行動,但無法確定是否有一個清楚的傳統祭儀指向,或者說,布拉無意讓觀眾了解這個儀式的實質內容,而只是取用了「牽手」、「唱歌」等形式元素、「歌舞作為傳統」的核心精神,將之扭曲變形,形成了一種原住民的傳統與當代在歷史進程中飄搖的宿命。尤其經歷這一番身體與歌聲的波折後,舞者身上原先的黑西裝、黑禮服盡褪,視覺上產生迷茫效果的舞台薄紗升起,黝黑的舞者們昂揚、闊步、牽手望向遠方,彷彿透過肉身折難後,才能在此刻與身後大幕上的原民歷史影像顯現出交遇的分量。《阿棲睞》中傳統意義上的儀式意涵不明,但精神層次上的儀式性卻濃烈的難忘。

又走起路了。

 如同《阿棲睞》的歌謠與儀式未明,甫獲第十六屆台新表演藝術獎項的《無,或就以沉醉為名》曾被舞蹈人類學者趙綺芳教授提醒,在忽視各部落傳統歌謠有其領域意義以及文化空間價值下,脈絡未明即透過劇場手法的拼貼挪用,可能弱化了歌謠本身的文化主體性。[2]反觀這回《路吶LUNA》,則是一齣相較工整與樸實的作品。工整在於,布拉邀請了羅娜布農薪傳音樂團,於首段進行<杵音>以及八首關於帶獵物回家、獵前祭槍、小米豐收、報戰功、敵首祭歌、飲酒歌、描述狩獵意義以及慶豐收等布農古謠,儀式呈現完畢後,音樂團謝幕,紗幕落。工整引用,大反以往布拉企圖鬆動的觀演界線,以及透過傳統的當代性點出原民處境,紗幕落下,讓傳統與創作隔上了距離。布拉將布農古謠、身體、祭儀等脈絡於創作前先行註明出處,似乎也暗示紗幕再起之後,才是創作。


《路吶LUNA》羅娜布農薪傳音樂團   圖版提供|布拉瑞揚舞團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羅娜布農薪傳音樂團的古謠與祭儀呈現有其震撼處,尤其當頭目拔出彎刀,開始報戰功一段,透過古謠呼喊的身體與聲音,氣勢渾厚怎不令人沸騰。但是與紗幕落下再起後,僅由舞團舞者呈現的片段有何關聯?尚摸不著頭緒的時刻,先被黑壓壓舞台上閃爍的微光與歌聲吸引,不久後,來自觀眾席正上方、前後左右星光般的微光環繞,像在山裡在海邊,沒有光害的夜晚,瞬間被巨大孤寂感與充盈感的反差搖晃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舞者,戴著頭燈如星光,穩健歌聲與步伐,正的反的手腳並用,步步編織走入山林的模樣。至此,情懷滿點,但還是難以捉摸從羅娜薪傳的布農古謠走到這裡,編舞者布拉要串起什麼?


《路吶LUNA》 圖版提供|布拉瑞揚舞團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行走完畢,被一段「矯正」與「束縛」的三人舞,以及下一段口中念念有詞「四個人、兩把槍、兩把刀、往山上走」關於打獵但動作飄渺的四人舞帶往雲深不知處。突然間,舞者許培根叫住了舞者王傑,兩人開始就「狩獵的傳統與當代」進行爭辯,辯論集中在「為什麼一定要上山殺死動物?全聯也可以買肉啊。」的來回詰問,最後結束在許培根鑑鏘有力的質問:到底是什麼樣的傳統文化精神非要狩獵不可?隨後,他走到上舞台,口中開始呢喃一段似曾相識的念白,身體也隨之變形,如此反覆後,身體與聲音逐漸強化,紗幕落下前後的連結也逐漸明朗。

原來,許培根口中反覆的正是羅娜布農薪傳音樂團方才呈現過的<報戰功>。許培根的疑問言猶在耳,兩人辯證雖無法繼續,但身體與聲音回答了。對比前面身體蒼白、聲音虛弱的「四個人、兩把槍」上山打獵段落,此刻舞者們逐一將<報戰功>的聲音能量與身體動作相互加強反饋後,回答了許培根的疑問:狩獵便是成為動物,召喚體內的野性。也就是說,狩獵除了如<打陀螺>古謠所描述,有其維繫部落族人生活與生存的功能以外,狩獵後對獵物所進行的感謝儀式,以及在狩獵過程中身體、感官、動態必須與動物調頻一致的狀態(最好的獵人通常也是與動物深刻連結的人),某種程度上即是人類與大自然連結的狀態。此外,當舞者們每呼喊一次關於自己的「戰功」,除了連結到古謠以外,也連結到為了征服而必須高昂的氣勢,一股野性於是注入至每一個跳躍與疾走中,此兩層逐步強化身體與聲音力量的意義,應該不是去全聯買肉會有的狀態。

回到布拉創作脈絡來看,《路吶》的樸實在於易被劇場辨識的自嘲、揶揄式表達方法稀釋了,直面傳統歌謠與儀式,卻沒有《阿棲睞》、《沉醉》中被打斷的歌聲、被推擠與拉扯的步伐。取而代之的,是將古謠、祭儀與狩獵傳統脈絡化,更回到《找路》時舞者手腳同行編織隊伍,歌聲相和,穩健地走著,頭燈微弱地照向前方,像黑夜中的星星、也像迷霧中的祖靈引路,支持這群人持續唱著、走著。很難說布拉在這次《路吶》創作上的轉向意味著什麼,或許只是創作過程中的偶然?又或者可將之視為布拉從回鄉的「找路」、先到各部落學習與取徑當代劇場手法的「繞路」,到現在有了更多信心又開始「從傳統走路直面當代」了。即便工整鋪排後所欲推展的當代性不若以往作品犀利亮眼,但在黑夜、微光、步伐與歌聲平穩醞釀後,留下一方寧靜,當再度出現<報戰功>的呼喊與身體力量相連的感染力也實實在在打進心裡。

《路吶LUNA》 圖版提供|布拉瑞揚舞團   攝影|拉風影像工作室 

 

 



[1] 張慧慧。2016。<繞遠路,才回得了家>,《表演藝術雜誌》表演藝術雜誌。第281期。

[2] 趙綺芳。2017。<局外人評《無,或就以沉醉為名》>。全文參見ARTALKS網站:http://talks.taishinart.org.tw/event/talks/201706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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