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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狀的活著.據點的臉:論「馬祖國際藝術島」的據點藝術

龔卓軍 | 發表時間:2022/03/31 23:58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4/06 16:04

評論的展演: 馬祖國際藝術島——島嶼釀

2019年3月,馬祖南竿詩人劉梅玉成為《文創達人誌》這份純文學創作雜誌的封面人物,讓讀者注意到她的詩與馬祖地理風土特性的關係。生於東引,長居南竿的她,用「起霧」來形容這種創作的心境。她的四本出版,《向島嶼靠近》、《寫在霧裡》、《耶加雪菲的據點》和《劉梅玉截句:奔霧記》,「幾乎都以霧和島嶼、戰爭遺跡為題材」(註1)。由於馬祖在一年中,約有超過四分之一的時間,籠罩在霧中,變成了當地天地氣象的特色,因此,2022年3月13日我在溼冷微雨的霧中抵達南竿時,我不知道我已經進入了屬於離島的另一種心境之中,那是一種「比別人更多的孤單與分離」,是一種「巨大的流離與孤寂」,就像走在霧林帶的山徑上,但見模糊的同伴身影,遠方的聲音,只有近在咫尺的環境訊息,轉個角落,世界就剩下孤身一人,剩下自己的呼吸、自己的腳步聲,不再有清晰的「遠方」與「他方」,灰撲撲的一片,只剩下可能瞬間變化成雨的天氣。正因為如此,才有所謂「馬祖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地方」。它在灰色的霧中。對於這樣孤離的如霧島嶼,「馬祖國際藝術島」觀覽護照封面的那張海天晴朗的照片,恐怕會有誤導出某種觀光客心情的作用。海島馬祖的晴朗,在冬春之際,只是一種運氣。詩人說:

戰地與小島的相互構成,季風與波浪的雙重奏鳴,失去的同時也擁有著,越資深的活著就越能深入結痂的內裡,然後感謝那麼多的謊言與痕跡,眼睛慢慢不想看著世間,而心隊卻漸漸明瞭這渾濁的一切,像圍繞群島的海洋,有著讓人誤解的美麗……(註2)

針對詩人眼中關於馬祖「那麼多的謊言與痕跡」以及「讓人誤解的美麗」,我曾經寫過兩篇評論討論關於馬祖的藝術創作展,分別是《藝術家》雜誌2022年3月號的〈迷霧島嶼.夢體收音:論《如果島嶼會作夢》〉和2022年4月即將出刊的〈坑道根系-生存焦慮-戰備機器:馬祖53據點的藝術生存觀測〉,第一篇試著從夢遊身體(許生翰)、守衛身體(王煜松)、觸覺身體(黃祥昀)、聲景身體(澎葉生)與作夢身體(艾瑪.杜松)五個角度,討論《如果島嶼會作夢》這個展覽,特別是策展人謝宇婷透過馬祖北竿芹壁村的龍角峰五靈宮廟,每年到了農曆正月二十九日的「祈夢儀式」所發展出來的展覽內容。第二篇則是從卡夫卡與巴舍拉關於坑道根系與生存焦點的思想,在「坑道根系-生存焦慮-戰備機器」這個軸線上,延展出關於陳宣誠與廖億美策展的《傾聽島嶼的聲音》這個從南竿53據點出發的展覽。

 

關於坑道,我想我還有一些想說的東西。首先,從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開始,我就對於現代意識中自我批判的黯黑狀態感到興趣,那是一種不斷切斷與外界關係的自我意識尖刺的行動癱瘓主體狀態,永遠在焦慮與喃喃自語的反覆推測中,等待不會來救贖,無止境的等待與防衛,然後再以自我意識的懷疑刺傷著自我。就此而言,高俊宏在2017年在「大豹社隘勇線調查計畫」過程中所提交的一部充滿神秘氛圍的影片《地誌:大豹》,讓我印象深刻。它以卡夫卡短篇小說中,地底鑽洞製圖中的鼹鼠為第一人稱聲位,疊加上駐守著隘勇線而身份不明的聲音,在坑道中,創造了一個現代性焦慮者的身影。這部影片讓人難以辨認,這聲音究竟是來自孤守山頭的日軍、漢人、原住民,還是藝術家自身的處境訴說,它幾乎無法用任何系譜與封閉符號系統去解讀。對我來說,《地誌:大豹》呈現的就是一種霧狀的敵人無所不在的焦慮心境:

在我的巢穴總體計畫中,使我煩惱的,仍是入口的構造。我在巢穴外面挖了很多堡壘,雜草雖然一直長出來,但我還是定期修剪,為了要讓敵人感覺這裡有人經常在巡邏。為了執行這項保養的任務,我必須不斷的輪班,一個人執行五個人的工作,對於這項欺敵的工作,以今日社會注重效率的眼光來看,似乎並不需要,這件工作也確實存在著某種感傷,但是誰知道,我是如何仔細地,甚至尖酸刻薄地計算著自己的勞動付出,任何徒勞無用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另外,我還挖了很多壕溝,為了讓敵人知道,我的陣容龐大,但是我是單獨的,這點我很清楚。只是在敵人環伺周遭的狀況下,我不能把自己是單獨的事實暴露出來,況且,讓敵人知道這點,不僅是戰略上的錯誤,而且對我自己的自尊心也會受到傷害。 

巢穴必須如同銅牆鐵壁一般堅固,事實上,我已經在堡壘外面看到好幾條道路,越過森林,錯綜複雜,那是敵人慢慢走出來的。他們在我的周遭巡邏。有好幾次,我冒險離開巢穴,然而我並不像浪人一般的絕望與輕率,而是像一個學者一般,仔細考察圍繞著巢穴周遭的威脅,仔細標定每一個威脅,圍繞在堡壘系統外面的那些道路,確實沾染著敵人濃濃的氣味,甚至連過去取水的地方,都可能佈滿敵人,那是一片荒漠一般的石頭帶。曾經,我和我的同伴,用自己的爪子及牙齒慢慢挖掘,終於挖出了許多儲水的洞穴。但是,敵人也潛伏在水洞裡面,他們像幻影一樣存在於水中,就務實主義的我來說,這並不是誇張的說法。從山壁留下來的潮溼痕跡就可以判斷,他們每日從叢林裡爬下來,回去的時候就會留下水痕,敵人在岩山上刻下了許多痕跡。雖然我不知道這些痕跡的意義,他們確確實實形成了警告的意味,或者這些痕跡只是在形成一種方向的指標,將我誤導到他們鋪設的道路上,然後將我撕爛。

敵人來自萬善同歸那邊,我雖然不知道萬善同歸是什麼意思,可能是森林裡的一種大型動物。我曾經在腦中擘畫了許多藍圖,那些堡壘工程的想像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常常在酣睡的夢境中出現,以至於往往在醒來之後,我的鬍子上會閃著喜悅和得救的淚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巢穴與我是生命共同體。但是作為務實主義者,現階段要做的事情,仍然是巢穴周遭的堡壘系統,必須完整地修繕才行,而真正使我煩惱的,一如我一開始告訴你的,仍是巢穴入口的構造問題。(註3)

這一隻鼹鼠沒有朋友,自覺年事漸高,於是想為自己在地底建立一個安穩的家,渡過晚年的甜美生活。牠的地道牆壁堅固,入口隱蔽,外敵難以入侵。各個小通道中,不時會有昆蟲誤入,鼹鼠便可捕來充飢,加上各個角落備好的儲糧,溫飽無憂。這樣一來,幾乎可以安享晚年了,但鼹鼠慢慢擔心,不可見的敵人若是從地底進攻,鼹鼠在牠謹嚴的洞穴裡很難逃脫。然後,牠不得不費勁重新部署,譬如在地道裡加建多處堡壘,不辭勞苦,並且把食物分存到坑道的更遠暗角,似乎比較安全。不過,在來回走了很多趟之後,布建雖成,但頃刻間牠又後悔,連忙把食物重新聚攏在一起,才能安心。想來想去,牠還是覺得不妙。忙著這些防禦工事和設計逃跑路線使得牠感覺壓力太大,有時只好小心翼翼地溜出地道,奔往地面廣闊自由的世界。可惜的是,到了地面,鼹鼠還是不能自由自在,因為讓牠魂牽夢縈的,舛舛不安的,仍是牠的密織坑道。最後,牠不自覺又走回洞口附近,躲在一側,偷偷凝望自己那近乎完美的家。似乎只有在這一刻,才是牠的生命最接近幸福的時刻。馬祖列島,為這樣的黯黑焦慮加上了集體戰爭威脅的色彩,而且這個戰爭威脅仍未褪去,依舊有力地作用在臺灣海峽兩岸,讓馬祖夾在海峽之間,成為集體戰爭潛意識的原初場景。

就此而言,「馬祖國際藝術島」《地下工事》的第一個場景〈地下的故事-水夜淘光〉,呈現的就是這樣的原初場景。圓鍬、鏟子、土堆、射口、射口上方的國徽與消音錐,都是從77據點忠誠堡裡的一個密秘入口構造進入才展開的。藝術家曹楷智把自己的創作與地下坑道的挖掘合為一體,指涉著人類原始的存在焦慮與自我環護的行動。然後是加拿大藝術家利安.摩根(Liam MORGAN)的〈照理來說 應該可行〉,像某種地下鼠類的生存狀態,枯萎的植物,以人工光源照明,以人工水源澆灌,日復一日,不斷按規律旋轉的指引燈,讓我們像是看到了黑澤明《夢》中的隧道場景,而且還更進一步地進到了隧道內部日復一日的操作,看到這些戰爭受迫年輕軍人的生存狀態。丁建中的〈靜候之景〉,藉由感溼油墨的水霧感應,在多霧潮溼的坑道時刻裡,觀眾才能看到他所拍攝的南北竿、東西莒的影像內容,這件作品明確指向馬祖的多霧氣候,以及坑道中的溼氣身體感。陳飛豪的〈水流之神〉錄像作品,透過閩東語音,呼應著高俊宏影片中的「萬善同歸」影像敘事,將馬祖以北竿后沃村的楊公八使廟為代表的「水流屍成神」的有應公信仰,敘事編影,將早期漁民發現大體,甚至發現文革後漂流到馬祖的神像奉祀後,捕撈上岸,進行安葬與安置的習俗,依其神蹟靈應的出現,而轉化成新神明,隱喻著馬祖面對著海洋與死亡的威脅,仍具有面對生存焦慮,透過民俗信仰將之轉化的能力。以「水流屍成神」的直接性,對比台灣民間王船信仰中做為瘟神的王爺信仰,在死亡、託夢、去除龍圖騰與生產力之間進行轉換,陳飛豪的作品,也隱喻著馬祖與近現代中國之間的複雜關係。

「地下工事」策展作品中,有一件尚待命名的作品,那就是廖建忠位於南竿軍人紀念公園的「珠螺村藝術裝置」。廖建忠將他擅長的表面假裝學,進行擬仿如真的榴彈炮倒置裝置。這口砲將砲口對著地下,反過來豎立如樹幹或花莖,最後在砲鏜之處的高處尾端,如鏜炸般,爆炸開出一叢馬祖的鮮艷縣花「紅花石蒜(彼岸花)」。這個意味曖昧,但意象強烈的裝置,設於軍人紀成公園中,別有意涵。原來,這個地方過去是許多珠螺村居民郊遊聚集玩樂的地方,後來在忠靈祠落成後,卻逐漸成了荒涼的死靈之地,讓居民害怕而不願踏入的處所。廖建忠的作品似乎在召喚著戰爭的威脅、暴力與死亡記憶,但同時策展人林怡華更藉由這個裝置設置的過程,召喚更多珠螺村居民與移居台灣的馬祖人,討論這個作品設置的種種問題與可能性。透過命名式的參與討論過程,期盼這個作品成為永久性的設置作品,讓戰爭與死亡,讓許多年輕士兵的生命經驗所在,成為一個除魅的啟動之地,也讓更多居民能夠銜接起兒時的記憶。

馬祖的另一位作家劉宏文,在他的《鄉音馬祖》一書中曾說:「黃魚是吾鄉人的底片,金黃色的,能洗出許多陳年舊事。」(註4)藝術家劉致宏資南竿山隴排練場大廳中設置的作品〈漁火〉,也是這樣一件為馬祖人而做、讓馬祖人參與的召喚記憶之作。〈漁火〉可以說直接對應著劉宏文這樣的回憶:

吾鄉漁船不大,船首尖尖向上昂起,兩側繪上眼睛,有如一尾矯健的大魚。掌舵的老艄(吾鄉稱「ㄌㄡˋ」「ㄌㄚˇ」)穩穩地坐在船尾,眼神蒼茫而堅定,嘴角緊抿落專注;他會突然伏身把耳朵貼在甲板,竊聽魚群在海底的綿綿情話,聽聲辨位,在無際的大海判定撒網的時間與地點。從魚膘裡發出的「嘶嘶」聲是雌魚在排卵,「咕咕」聲米雄魚追上去授精。老一輩說,一網撈起,群魚壅擠在海面扭動掙扎,萬頭鑽動,人可以踏過魚身走到另一艘船。七、八人一艘的漁船,二個月漁季,收成多在五、六十萬,百萬以上也時有聽聞。(頁116-117)

劉致宏將漁民「聽音辨位」、尋找魚群的生活記憶,轉換成為當地年輕學子們參與排列差不多有1500條左右的沙形黃魚。透過劇場式的初盲暗光反應動線設計,觀眾在東引與東莒兩座燈塔的閃爍頻率燈光中,如在海霧瀰漫的天地間,漸漸看清腳下地面上的千百條黃魚。若觀眾有幸在現場聆聽藝術家一步一步引導的記憶敘事,能夠在步台上坐下來,仔細看清地面上的魚形交疊有致,馬祖據點的臉,將不再只是黑暗坑道與荒湮蔓草,馬祖的季節、馬祖的燈塔之光,轉射在黃魚的千百張臉上,開始閃耀。

如果對馬祖居民來說,三月黃魚的捕撈才是他們生活記憶的據點,晨曦初透或黃昏將盡的昏暗時刻才會是萬點黃魚露臉的時刻,那麼,藝術家邱承宏在北竿后澳民宅的〈採光〉,以地下坑道末端射口的窗景植物為依據的民宅壁面植物鑿雕,或許比較接近月光下的據點,射口所看出去的植物光景。回到台灣以後,透過閱讀,我找到了一個閱讀〈採光〉的秘密通道,那就是詩人劉梅玉的一首詩〈月光下的據點〉(註5): 

薜荔往家的方向攀爬/晃動了夜晚/月光從哨兵眼眸中流出

寫下幾行瘦長的淚/卻無法寄出/穿著軍綠色的衣服/他變成假性的鐵

在島嶼的身軀上/寂寞哨所/水泥、芎麻與咸豐草/逐漸長成據點的臉 


是的。〈採光〉的特殊視角與植物形象採集來源,指向的當然不會是日式的「侘寂(Wabi-Sabi)」美學,儘管這些非常靜默、灰色如霧的植物,有那樣容易聯想的外形。那是一種在霧中看著射口外的植物,如霧起時萬物靜止時,感受到的「巨大的流離與孤寂」。那可能是我們的父兄與同輩,走過長期戰備與戒嚴氛圍時期無法逃脫的外島坑道生活裡,「比別人更多的孤單與分離」,那也是馬祖的過去與現在的交會之處。據點的臉,霧狀的活著,像野生的植物一般。直到此刻,像詩人一般,沒有人不擔心著馬祖的未來變化,究竟敵人在哪裡,敵人會如何環伺,戰爭發生的巢穴之口該如何構造,沒有人不擔心這一點。但在望著這些如剪影的植物姿態的當下,如果我們得以暫時忘掉自己短暫停留的觀光客身份而有片刻的晃神,如果我們暫時忘卻戰爭威脅,就像那些無語的戰地野地的植物的話,那一刻,或許正是另一個存在坑道的入口的根本構造,那時間,或許正是我們進入霧狀的活著、如霧的心境的第一步。

 

註1:劉曉頤,〈劉梅玉:霧與詩的化身〉,《文創達人誌》第66期,2019年3月,頁5。
註2:同上註,頁10-11。
註3:高俊宏,《地誌:Ncaq(大豹)》影片,全長11分27秒,2017年發表於「近未來的交陪」展。
註4:劉宏文,《鄉音馬祖》,連江:連江縣政府文化局,2016,頁120。
註5:劉曉頤,〈劉梅玉:霧與詩的化身〉,《文創達人誌》第66期,2019年3月,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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