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匯宇‧鄭先喻《復仇現場》直播場:在紅色司迪麥口味的浩室節奏中
黃大旺 | 發表時間:2021/04/12 19:32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4/22 14:38
評論的展演: 【復仇現場 Revenge Scenes】
日期:2021/04/03(sat) 14:00
場地:DAC台北數位藝術中心
蘇匯宇,《女性的復仇》,五頻道裝置,2020。 照片提供|蘇匯宇
在錄像藝術作品《女性的復仇》(二○二○)裡,蘇匯宇以五面高畫質數位螢幕,重現一九七○至八○年代台灣社會寫實剝削電影(exploitation)的場面。四十餘年前拍出的那些所謂社會寫實片,賣點往往是海報上女主角陸小芬、陸一嬋、陸儀鳳等人的清涼照,而蘇在這幾年以高畫質數位影片為台灣老情色電影補白,一來可以將思想審查時代不能傳達的訊息補上,另一方面也可以再詮釋者的身分對觀眾提問,思考上也可以脫離文本。台灣電影產業長期的混沌狀態下,蘇可以重現場面,但過度細緻,一下子就超出當時導演的想像。台語片的導演有的跑去拍電視劇,有的跑去拍三廳片,這些片都可以用很簡單的劇組編制與最快的速度完成,所以打開台灣電影史,可以看到大量的愛情親情倫理悲喜劇、三廳片以及找港星來演的「楚留香」跟風片。即使演員的台詞都變成國語配音,不變的是歌仔戲台:麥寮拱樂社推出《薛平貴與王寶釧》(一九五六)以來,包括台語片在內,台灣出品的電影一直就是從觀眾的視角盯著戲台看,景框中從來只有布景與演員,魅力全部來自演員表現,攝影照明、剪接、配樂成音等工作長期被忽視。受到美國新電影影響的「台灣新電影」想求突破,卻因眼高手低拍不出口碑,使台灣電影界幾度陷入低迷狀態。台語片礙於製作資源的缺乏,在六○年代前期泡沫破裂之前,大部分的作品都在新北投溫泉旅社將就拍攝,台灣的攝影機與底片均仰賴進口,民間由於關稅因素只能買到黑白底片,與許多國家的電影與電視廣播相反,台灣很早就引進彩色電視廣播,在很多台語片導演都開始拍攝電視劇的時候,台語片能在電視上借屍還魂(不說八點檔,綜藝節目《天天開心》的迷你單元劇,《藍色水玲瓏》與《戲說台灣》等鄉野傳奇都是台語片的延續),拍成電影的作品多半也停留在黑白片,製片與導演沒有選擇規格的自由。拍出一部分台灣社會底層現狀的「台灣黑電影」已經是國語配音,為了上院線而必須有教化觀眾的社會訊息,到了蘇的「補拍」時候就可以不用。作家七等生在一九六○至七○年代小說中,那些造成保守勢力撻伐的內容,到現在早已經不再是禁忌,蘇也可以用高畫質數位影像單刀直入地討論它。再者,過去台灣遷就於對好萊塢的忌妒與無可奈何,而模仿義大利鉛黃色(giallo)電影或日本東映的暴力片,別說沒有學到精髓,拍出來的成品也相當陽春,乃至今日多只能從有限的資料或youtube上的片段拼湊那些往日作品。臉書粉絲專頁「Toxic Veins 毒脈」曾經就可以找到的資料整理出五十餘部古今台灣cult片,有些作品即使號稱大成本製作,也只是在我們習以為常的電視劇鏡頭之間,穿插一些模仿其他電影的場面。然而蘇在《女性的復仇》中不但用二十一世紀的電影製作技術,重現台灣黑電影拍不出來的場面,拍得既不像好萊塢電影,也不像羅馬電影城與東映製片廠那些電影,質感還讓觀者忘了自己在藝廊裡看著五面高畫質數位螢幕。儘管台灣電影在產量與票房上都有提升,付一些月租費還可以在影音網站上觀看,但還是沒人敢期待台灣劇情片有限的題材用IMAX規格放映,或是在Dolby Cinema等業界數一數二的硬體規格。所以即使不是拍劇情片、廣告或音樂影帶,蘇以一個錄像藝術家的身分,用這麼多面超過4K解像度的螢幕呈現「補拍」的觀點,而且拍出來還毫不尷尬,必然對台灣電影帶來影響。數位像素與電影膠捲的顆粒感是不一樣的概念,端看出品人與導演對影像的思維是否跟得上時代,還是自甘於停留在台語片量產高峰期的投機心態。
《復仇現場》手機即時截圖。 照片提供|台北數位藝術中心
《復仇現場》作為《女性的復仇》的延伸,蘇找來藝術家鄭先喻、台灣老牌電音舞曲創作者Monbaza張耘之合作。現場觀眾用自己手機拍攝的畫面傳送到牆面螢幕上的同時,會同時加上字幕與圖層,還有許多立體建模的假人在畫面中亂竄。持有符合條件手機以裝載專用程式,成為現場視訊一部分的觀眾,可以將各自手機拍攝的畫面以最好的畫質傳送到主控台,及時與綠毯子上的表演者以「非接觸」的方式互動。現場有兩男兩女穿梭在現場觀眾之間演出大膽激烈的舞蹈與戲劇動作,尤其表演強暴的那段,每一個動作看起來都讓觀眾覺得痛,也不免擔心女演員會不會受傷。後來兩位女演員更拿起看起來很重的不鏽鋼菜刀直指男演員胸口,一不小心刀子很可能就掉下去,不過這些動作除了編舞以外,也經過動作指導的修訂。蘇找來了短片《閃焰假面》的導演,台北藝術大學出身的動作指導黃泰維設計一整組打鬥動作,由於光看現場表演的時候,並不會看到電影的鏡位切換,在觀眾旁邊近距離的動作操演更顯驚心動魄。表演者動作很大,但是換場的時候,在一旁待命的造型化妝師就會像賽車保修員一樣衝上去,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演員打理到馬上可以回綠色毯子的範圍內繼續演戲。最後情慾溢流,兩組男女開始脫去對方的外衣,女表演者身穿性感連身內衣,男表演者則穿著白色內褲。這裡的現場畫面又呼應了前一個作品《女性的復仇》中男女之間的拉鋸,不過這裡多了直播多重畫面的不同視角與即時投影的網路圖文,參加直播觀眾的手機螢幕上,也可看到許多擴增現實的投影圖文,不僅是《女性的復仇》或《攻殼機動隊》而已,前面的性慾、佔有慾、性暴力,到後面疊加了擴充現實的三度空間數位圖像,已經變成另一種東西。觀眾可以視為男性或女性片面想法的呈現,一些比較中性不設立場的字詞,則帶來更大的聯想空間。近年沉浸式劇場越來越多,探討情慾或性剝削的展覽也更多,融合即時影像、多機直播、擴充現實(及得還有多聲道投影與虛擬實境頭套)等元素的展演的現場控制更為方便的時候,創作者就有需要從眾多的表現手段中,選擇出自己得心應手的幾樣,去呈現自己的故事,假定預算不足的情況下就能達到效果,一朝預算充足更能帶給觀眾震撼與回味無窮。
《復仇現場》現場。 照片提供|台北數位藝術中心
在詭異的燈光下,Monbaza創作的浩室舞曲頗有九○年代初期的味道,在此姑且以「紅色司迪麥」稱之。大約一九八六年左右開始,台灣出現了一些故事抽象、影像美學帶前衛色彩,配樂又常引用英美另類音樂的電視廣告,而丹麥司迪麥口香糖的廣告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司迪麥口香糖呈長方形,表面像曼陀珠一樣是薄糖衣,咬碎後才會吃到底下的口香糖,紅色司迪麥除了薄荷味,還有一點八角的味道。聽了那種合成器與電子鼓音色,聯想到的不是芝加哥浩室舞曲,而是像808 State之類三十年前轟動一時的英國浩室。而Monbaza前輩信手拈來的舞曲編排,在場內抽象的視覺中流竄,卻帶來一種一次嚼兩粒紅色司迪麥的感覺。場內一整面顯示器螢幕開始移動,儘管觀眾手機上與螢幕上的圖文沒有跟著浮出二度空間,「台灣黑電影」的元素早已經組合出另一種樣貌,使人好奇如果這個故事像系列片一樣有續集,又會變成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