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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光薩滿,質能輪迴 《我•我們》

許仁豪 | 發表時間:2023/03/28 15:5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4/19 15:27

評論的展演: 布拉瑞揚舞團《我.我們》第一部曲

電音文化(techno culture)從1970年代美國底特律開始,傳進柏林圍牆剛倒塌的柏林,以Tresor為據點輻射至整個歐洲與英倫,最後隨著19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大浪,西方浪人帶至嬉皮天堂泰國,轉進亞洲各大都會,台北在1990年代中後期以來,進入這個電音文化全球波動的漣漪,於千禧年左右開花結果,浮現在各種次文化群體與迷幻瑞舞派對(rave party),前衛藝術(比如後工業藝術節、破爛生活節)、甚至雨後春筍出現的音樂節慶活動(比如春吶),成為了千禧年後文化全球化的多元視聽景觀之一。羅悅全曾經在2002年翻譯出版Matthew Collin的《迷幻異域─快樂丸與青年文化的故事》,侯孝賢2001年的電影《千禧曼波》,或是立方出版之《噪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其中黃孫權文章所記錄探索的台客爽(Techsound)田野文字,都成今日我們追索千禧年前後,台灣迎接電音文化的重要歷史線索。

羅悅全刊載於《秘密基地》的文章〈Everybody Dance Now! 逐漸成形的的台北瑞舞文化〉仔細地依照年份梳理了這個文化進程,其中提及整個電音文化非常重要的精神就是瑞舞派對(rave party)場域裡的集體共在與出神狂喜(ecstasy)狀態。[1] 與電音文化的全球開展同步,全球化的多元文化主義也釋放了全球原民性(global indigeneity)的認知,這些過去被殖民現代性進程所壓抑、甚至消滅的前現代文明模式,一時間華麗轉身,成為後現代消費主義社會虛無狀態的救命藥,浮出歷史地表,開花結果、百花齊放,成為我們重新認知自我與世界的另類智慧途徑。台灣自解嚴後開啟的本土化浪潮,也發現了自我南島語族的身世之謎,不意外,在文化版塊的位移上也漸漸與全球原民性的再發現靠攏。以上建構全球電音與原民性系譜,目的是要歷史脈絡化,借此去理解此次布拉瑞揚舞團的新作《我•我們》第一部曲。

如同羅悅全的文章所啟示,理解電音瑞舞文化的關鍵就在Everybody Dance Now!這一句口號裡。DJ登台如同上古薩滿,揮動五色旌旗,發動咒語,如電如露,聲光波動,當下時空瞬間重組,變化生成,反覆又反覆,從my body到everybody,在律動程式中排列組合,斷裂又重組,連通又分離,聲光持續波動,我與非我,我與大我,便持續在時空序列裡分分合合,我的在場與不在場,群的共在與不在,如是無休止地辯證著。

這辯證靠的不是語言,而是聲光之波啟動的官能作用(sensorium)與情動(affect),其中關乎近代物理學的質能守恆與時空相對論,都在這樣的體驗裡,因為出神狂喜的狀態而不需言語,直觀體驗體知。

BDC_我我們 提供:兩廳院  攝影:Kim Lee_KRG_1737《我・我們》演出劇照        攝影|Kim Lee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布拉瑞揚舞團的新作《我•我們》首部曲從排灣族古老的圖騰與吟唱智慧出發。磊勒丹•巴瓦瓦隆(reretan pavaljung)的繪畫,以排灣族pulima一詞背後的人生與宇宙觀出發,將現實的多手技藝延展至宇宙形上的創化思維,將排灣原民的百步蛇圖騰、織品菱形波浪紋,萃取成宇宙密碼,透過徐逸君與李建常的燈光與影像設計,幻化成持續不斷的生命漣漪與變形,成住壞空的生滅循環,背後是宇宙質能交換的守恆道理。

ABAO阿爆(阿仍仍)與溫娜(Wenna)則創造出了與之相應的音場,從原民的部落儀式吟唱開始,接合自然萬物的聲音,蟲鳴鳥叫、雨露、雷電,萬籟頻波漸漸化成電音的重拍節奏與高頻逸出,接合燈光視覺的光波共振,在舞台上以視聽元素創化了一個泛靈觀的大千世界,人與動物,有情眾生與無情物質,宇宙大我與肉身小我,都在一個連動的生成變化進程,世界的始終與生滅,是一個集體聚散離合的進程,從單一原子到大爆炸到黑洞,轉瞬即永恆。

在這個聲光的泛靈舞台上,諸位舞者的「跳舞」便有了不一樣的意義。「跳」關乎的是肉身自我與屬靈自我的官能對話,而「舞」則是關乎自我與他人,個體與集體,從我到我們之間的倫理與社會問題。整支舞作從一個人的獨舞開始,在像是爬滿圖騰記憶的迴路版後方,太初有光,一束光照亮黑洞裡一個人臉以及蠕動的身體,臉罩在若隱若顯的米黃色面具下,隨著舞者身體的蠕動,上方的屏幕開始散出漣漪一般的畫面,單一舞者從黑暗中浮現,他孤獨地跳,動作不是西方古典的向上飛躍,亦非東方慣有的向下黏著,而是在一種介於爬蟲類與鳥類之間,在蜿蜒爬行與振翅飛翔之間的往復綿延,身體成了生物為求生存而動而行,能量爆發賦形過程的載體,在時間裡遷徙,在空間裡蔓延,直到牽動出更多的身體,從一到多,從單子到叢集,獨舞變成了群舞,單一身體與群集身體在這往復過程裡持續拉扯糾纏,時而有序,時而渾沌,你與我相互生滅,直到個體又抽離群體,在孤單的燈源下拿下面具,思考我是誰的亙古命題。

此刻之後,舞者再出,全數帶著黑色面具,連若隱若顯的窺視都不得見,我們再也無法辨識臉孔,只有他們或胖或壯,或高或矮的肉身,持續在光影與聲波的變化律動裡,變身換形。肉色緊身的舞衣上有圖騰的菱形紋路,在視覺上,哪些部位是舞者自身的肉身,哪些又是圖騰的紋路?邊界模糊難辨。哪些是舞者肉身發出的共鳴,哪些又是聲場透過科技建立的效果?也在感官急速被撞擊下,開始模糊。靜與動之間,身體與非身體,我在與不在,在聲光構成的時間序列裡一再擠壓變形而幻化。直到謝幕,我們才得以在布拉的介紹下,逐一認識所有在場舞者,有些如同我們所預期的是「原住民」舞者,有些竟然是漢人與客家人,但若取消語言的銘刻,只憑方才肉身感官的經驗,坐在觀眾席的我們又能如何指認辨識舞台上舞者的「身份」?置回整個表演創造的泛靈宇宙觀,身份認同的政治通俗劇,在這樣的聲光薩滿世界裡,是否只是時光轉瞬間一時的噪音?反者道之動,the beginning is the end,誰是誰,誰又不是誰,可能是泛靈世界裡一個化身變形的須臾。

BDC_我我們 提供:兩廳院  攝影:Kim Lee_KRG_2198《我・我們》演出劇照        攝影|Kim Lee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我•我們》首部曲從原民古老的圖騰與吟唱出發,將泛靈宇宙的古老智慧接合到當代電音文化的瑞舞聲光實驗,創造出了一個又解放又自由的65分鐘,在當代認同政治與國際政治已經走入準法西斯狀態的當下,是一次出神狂喜的療癒體驗。但若回到文章一開頭的文化社會史脈絡,我們又該如何理解自1980年代以來,文化全球化隨著資本主義的當代情況,所帶來的電音文化與全球原民性在這個作品中的結合?從千禧年至今,這樣的作品得以從次文化的邊緣場域,登堂入室,進入國家級的雅樂殿堂,又意味著什麼?這種結合前現代文化形式與流行次文化的做法,是否延續了非洲未來主義(Afrofuturism)的情感政治及其可能的批判問題?而台灣的現代舞在兩千年之後開始出現與電子實驗音樂的結合,這樣的結合就文化治理上有甚麼樣的意涵?

立方去年舉行的「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以音樂季結合論壇跟lecture performance的形式,便提出了系列的反思,其中沈柏逸的文章〈12月台北,黑暗氣旋:「聲波薩滿」的失/屍/詩調共鳴〉便從「體驗經濟」與當代資本主義節慶文化下的「文化治理」邏輯提出了批判,追問這是政治解放還是新的政治控制?[2]沈柏逸的文章清醒了我,讓我在過度出神狂喜的狀態下回神,再度凝視當下不堪的現實。此刻我只能說《我•我們》首部曲是一個成功的美學嘗試,打破了實驗音樂、現代舞、原民藝術以及多媒體藝術的邊界,治眾家元素於一爐,煉出了一個原民泛靈宇宙觀的視聽舞蹈饗宴。至於這樣的藝術形式其背後的文化政治脈絡與思辯,要待更厚實的材料積累與研究,還有學術性書寫才能說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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