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暗影,島國身殤《春鬥2014─春鬥主場》
評論的展演: 雲門2──春鬥2014
演出:雲門2
時間:2014年4月20日 14:30
地點:新舞台
文 | 紀慧玲
圖版提供 | 雲門舞集
攝影 | 劉振祥
這應該不是一篇舞評。
林義雄先生於義光教會禁食禁語的消息,此時如鉛塊沈壓我身上每一塊肌肉,如團塊黏塞於我的血管而無法運行。僵硬如棄甲,乾涸如扁蛆。我感覺漸如槁木的除了四周滲入的夜,還有台灣。
整座島嶼的憂鬱從三月十八日漫漶開來,如膿瘡裂散。四月二十日看雲2「春鬥2014」登場,宣傳影片盡是青春活力,這令我微微不安。雲2十五年,舞者、編舞家該多有三十或者更多了吧?這般青春飛揚掩蓋了歲月的事實。還好,後來鄭宗龍、黃翊、布拉帶來的三支舞,不再歡笑。但當時又令人陷入另一層難解思索:三個承擔承先啟後的新世代編舞家,為何俱有某種無力的鬱結?鄭宗龍探索人與藝術的真誠,故事顯現的卻是殘酷的結局;黃翊憂傷的房間裡,俱是疏離、寂寞,乃至暴力陰影;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的舞者在泥地裡翻滾、掙扎,那是原住民族失去土地在都市裡如爛泥般活著的寫照。憂傷,是三支舞作共同顏色。
我難解於他們的憂傷。但此刻,卻好像突然懂了。島國內瀕於崩敗的苦悶──可能早早已侵入編舞家意識底──是如此無法遁形而被顯影了。
鄭宗龍的《杜連魁》來自一本王爾德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杜魁連》係國內早期譯本名。關於這本書我一無所悉,從節目冊所獲訊息也有限,舞作訊息微弱─全部的口白都是英語,故事也不甚易懂。但鄭宗龍顯然非常用心地處理了每一個轉折與隱喻,比如使用了台灣廟會元素:北管音樂、戲偶與執事人員的肢體動作象徵操控與嘲弄,用了髮瀑覆面的女子宛若暗黑咀咒,用了衣服的脫卸比喻愛情的連結。只可惜口語文本實在破碎難懂,傳達效果失效。但這支舞放在國際舞台,會不會更易獲知音?台灣元素因東方形象或許可以加分,細緻的象徵比如向下沖淋的黑墨,以及細緻的肢體設計、四段風格完全不同的音樂,都是鄭宗龍一向擅長挖掘心理寫實的手法。《杜連魁》是一齣深奧的文本,編舞家心思帶我們進入一片黑洞。
黃翊的《浮動的房間》早先2010年版顯現了黃翊高超的速度感,舞者肢體的連動讓整支舞顯現了一間彷彿也長了靈魂與肉體的房間,連續不斷地與房間內的女子對應、鏡像。但今年的版本房間移開了,或說,打開了。黃翊刻意用了電影打光手法,讓畫面轉換,用畫面敘事。過往擅長的肢體,這次卻放棄大半,舞者多時只做著戲劇性動作,拉扯、窺視、爭執、掩抑。顧爾德沈鬱的大提琴聲凝結了整支舞的基調,除了兩段溫柔相擁乃至裸裎以對的情愛關係之外,黃翊呈示的多數是幽閉的心靈空間,最具象徵的電話線連結了外界訊息,最後卻也被暴力撕斷。關於舞作與電影的溶接,黃翊不直接使用影像,只使用光束,這實驗的性格依舊很「黃翊」,只是考量房間的隱喻因開放而消逸,光束裡的舞者該如何舞蹈,如果再多加些舞蹈動作,《浮動的房間》應該不會僅僅是很多的zoom in的畫面,而是有著連續感的舞蹈影片般的實驗。
布拉瑞揚.帕格勒法《Yaangad.椏幹》,以卑南語Yaangad「生命」作底,舞者匍匐於鐵鏽色的沙堆上,不多時即渾身髒污,試著掙扎起身的動作往往換來的是兀自濺面的更多污泥。編舞家安排大提琴手陳主惠與原住民歌手桑布伊分別現場演奏/唱,相對大提琴聲的單弦、無調性,桑布伊的吟唱渲染力更強,出聲後即主導了全支舞作,這因此讓舞作的敘事很快地回到一種鄉愁的救贖,產生二元性的對立,也讓舞作最後群體的牽手、繞圈,顯得理所當然。在實驗原住民舞蹈的表現可能性上,鮮明強烈的原住民音樂一刀兩面,如果不能讓音樂服膺於肢體,則原來並無舞蹈身體語言情形下,往往將被音樂凌駕,以致舞蹈退位。《Yaangad.椏幹》用了大半篇幅形塑原住民掙扎於都市的身影,畫面布置蘊含著悲情敘事,如倒地久久不起,暗影裡孤立,摔跌,但如此單一敘事仍嫌單薄,可能也因為「生命」如此抽象,沒有另一個相對的對話或完整敘事,最後隨著鼻笛神祕幽遠的聲音,早前建立的生之泥沼掙扎的意象多少雲淡風輕。然而,原民的命運可以如此船過水無痕被解放嗎?我寧可相信這不過是單純的意念,現實應該仍是殘酷的。就如同我們相信堅持理想,必能贏得最後勝利,We Shall Overcome,是嗎?
肉體的血水正一點一滴滲入島國。事情永遠沒這麼簡單,正如青春不可能永遠停留,悲劇才是美學的否定性批判力量。
明明該只談舞,我卻看見了島國身殤。
相關評論
異語付身:2014台灣現代舞作品中的敘事類型I --- 趙綺芳
觀看、面孔、步伐(上):《雲門2 ─ 春鬥主場》之鄭宗龍《杜連魁》 [2014 特約評論人] 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