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的隱匿與揭露──評《二樓的聲音》
紀慧玲 | 發表時間:2014/07/22 22:28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7/24 16:53
演出:集體獨立製作
時間:2014/07/18 19:30
地點:mad L替代空間
圖版提供:集體獨立製作
文 紀慧玲
318學運後,劇場氛圍隱微起著變化,直視社會現況、強調真實質感的文本、製作、表演,揭竿而起;這些作品或許早於318之前已進行籌製,但學運帶來的革命省思促使劇場安逸於中產階級意識型態之外,扣連社會政治的意識轉而強烈,手法也犀利鮮明。集體獨立製作創團作《二樓的聲音》正是一齣讓人無法迴避、逼現現實的暴力社會劇。
mad L替代空間是隱匿於都市後巷的一處尋常公寓,觀眾在一二樓窄隘的空間裡被分別引導至二處場景,一樓是餐廳實景,二樓是囚禁少女與施虐場景,一樓的父母知道兒子與夥伴正進行的犯罪,二樓施虐聲不斷傳來,餐桌上的對話與其不敢面對態度,持續著緊張壓力;二樓施虐場景令人幾不敢直視,三個犯罪少年刻意壓低的聲音說明他們也清楚樓下父母在現場的事實。觀眾或被引導先看一樓或先至二樓,不同場景都可同時聽見一二樓互相傳染的聲音。聲音成為揭露的隱喻,犯罪現場既已在身邊,不論是真正施暴的少年或隱忍不敢阻止的父母,甚或旁觀演出的觀眾,聽見清晰的施虐聲,卻維持相同的(不)行動:吃飯、施虐、觀看。漠然、冷漠成了最罪證確鑿的道德指控,我們假裝沒聽見也沒看見,正如我們食衣住行試圖安頓自我,暴力卻其實不曾藏伺,就在我們四周。
《二樓的聲音》是牯嶺街小劇場2013年「為你朗讀」讀劇節入選創作劇本,當年的讀劇形式,今年以完整戲劇作品呈現。編劇胡錦筵取材一則日本真實犯罪事件,三個青少年將一名少女囚禁於自家二樓,性侵、凌虐長達三個月。製作團隊選擇mad L這個接近真實的空間,用一二樓區隔再現事件場景。劇本分三幕,一二幕觀眾被區分,第三幕匯集在二樓另一處拉開場景,劇情來到三位少年之一的兒子被關十四年後假釋出獄至受害少女姐姐房間,兩人之間的另一段對話與衝突。
社會版面種種暴力的描述,僅於文字或想像,《二樓的聲音》再現了施虐場景,並試圖理解這樁犯罪背後可能因素。創作手法最精彩處,是善用隱匿與揭露雙面手法,不斷從或暗或明的空間布置、言語對話、聲音傳導裡,讓觀眾自行接近可能的事實。一樓觀眾先只聽見聲音,不見暴力,父母兩人從頭至尾也並未說出二樓究竟正發生什麼事,觀眾依著他們的對話想像「年輕人愛玩嘛,難免有點過火」,但傳出的淒厲聲一波波懸宕而至。父母為何隱忍?或出於自保、怯弱,言辭曖昧冷酷,父母兩人態度或有拉拒,但終究未採取行動。父母對話帶有品特(Pinter)色彩,故作平常,在長短停頓之間壓力步步昇高。兩人背景為尋常中產家庭,母親(魏敏飾)是虔誠教徒與教師,父親(廖原慶飾)是衝業績的上班族,家庭關係的冷淡透過對話一目瞭然,同時,陽性權威的倫理關係也透過父親對母親的強勢壓制展現權力施暴。聲音代表了暴力,也暗示揭露的力量,除了二樓聲音,還包括突來的電話聲、通話,死寂中仍可聞見的碗盤細碎聲,以及母親為掩飾二樓聲音播放的古典樂、父親摔碎飯碗的聲音,清楚地鋪排在第一幕的劇情節奏裡,一波波拉升了瀕於崩潰的張力。
轉至二樓,暴力終於揭露。編劇設計的青少年語言相當準確,破碎、髒話、暴衝,在言語與行動間,我們甚至發覺,暴力的發生有時甚至是偶發的,三個年輕人彼此間的權力傾軋,藉施虐展現主控權,加重了被害者的傷害。相對於第一幕聲音產生的連續性張力,第二幕採用了暗場拉升敘事張力,每一次暗場,代表一段時間的流逝,隨著時間加長,施虐情態更加可怖,導演譚鈺樵更利用隱蔽的拉門及半透見的光影,擴張了暴力的可見與不可見。三位男演員劉驊、蘇志翔、林紹謙,揣摩青少年形象極具說服力,在無空調空間,汗涔的臉龐與衣服,一步步融入逐漸扭曲的表情。三個角色也各有性格,包括一度想放走少女、一度想退出、提出殺人主張的三種態度,但最重要的,從一開始的動機,編劇就設定了「無聊」與「隨意犯罪」兩種可能,不論是中產家庭的兒子,或來自不良家庭的夥伴,因為「好無聊」從網路世界誘騙少女進而性侵,似乎已是這群青少年慣常麻木行為。在二樓場景裡,性虐行狀令人作嘔,少女被輪暴、下體被強塞酒瓶,嘴裡滿是精液臭味,國高中制服血跡斑斑,楊瑩瑩飾演的少女身體步步癱爛,讓人電擊般感受肉體痛楚。從第二幕尾聲及第三幕對話裡,觀眾將獲悉,少女最後身骨被擊碎,被灌入水泥掩埋,三名犯罪者二名死刑,兒子因犯案時未滿十八歲,處以有期徒刑。
空間的閉鎖與開合、聲音的藏匿與流竄,升高了暴力的潛伏性,觀眾在無法解套/救的壓力下同樣陷溺膠著。家與權力的宰制,似乎解釋了這樁犯罪的背後結構因素,漠視與自保則指摘了你我(劇中的父母)作為幫凶的罪愆。但編劇細緻分析還不僅此,對話裡,編劇藉兒子的口說出「你(少女)長得很像我媽」隱含的反叛/亂倫欲望,第三幕裡也暗示了姐姐曾對妹妹做出不堪設想的侵害,導致少女遊盪在外,父親及兒子有意釋放,她卻選擇逃避面對傷害的態度。事件裡,父親、母親、兒子、2少年、姐姐、妹妹,在日常關係裡,早已彼此隱含暴力關係,「我對你做了什麼」成了創傷源頭,觀眾目視眼前可怕暴力,無法寬宥自己「旁觀他人之痛苦」,唯有理解人與人之間直接或間接暴力無時無刻發生,「我曾對你做了什麼嗎?」的悔悟,成了觀戲後唯一救贖。
就結構來看,第三幕時間序拉到十四年後,編劇試圖為整樁事件再做最後詮釋,包括假釋出獄的兒子的(真假)悔意、姐姐無法釋懷的恨意、報復及試圖與妹妹(靈魂)的和解。也說明事件由母親告發,但父母隨即搬家,並與兒子斷絕音訊。只是,出獄的少年(已是中壯年,林文尹飾)與姐姐(黃郁晴飾)之間,文本繼續填入多重因由,包括姐妹之間的關係、犯罪者出獄態度、性侵犯意再起,以及姐姐的意圖、兩人衝突(最後似乎殺了姐姐),一連串發展過於快速,與一二幕鋪陳的犯罪線索張力不同,人物動機較表面化,可供咀嚼空間不足,是不是需要為二人之間再度埋入這些過多訊息,也許可以再行考量。
當社會以各種尖銳化病態與沈疴呈現於我們面前,劇場作為再現真實場景之一,仍有不願向商業與市場屈服的創作者,試圖以揭露與詮釋,展現劇場行動力。犯罪,尤其是殺人的暴力行為,背後隱含的社會關係、心理動機到底如何形成?如何觸發?面對愈來愈多無法選擇無端成為被加害者的陰影,我們如何直視隨時隨地可能出現的暴力與侵害,又如何理解加害者的犯罪動機,回溯犯罪被隱匿的角落,眼睜睜看著它如何發生?在mad L緊簇的空間裡,觀眾與演出的距離近在咫尺,《二樓的房間》有意選擇如此近距離的觀演關係,逼迫觀眾面對再現的真實。雖說劇場的再現永逺帶有扮演成分,集體獨立製作團隊訴求的表演卻仍帶有真實企圖,演員的身體不是以形體出發,而是情感出發,身體已非工具化,而是一具自然的肉體,《二樓的聲音》除了處理與面對暴力議題的真誠,八位演員在表演上同時展現了真實情感,唯其身體性的真實,暴力更加如入肉裡,至今仍隱隱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