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文弄丑─《賣鬼狂想》如何大作文章、大動手腳
紀慧玲 | 發表時間:2014/08/18 02:03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8/19 17:47
演出:國光劇團
時間:2014年8月10日 14:30
地點:國光劇場
圖版提供: 國光劇場
古籍《搜神記》〈定伯賣鬼〉一文,長約三百餘字,如何翻作場上七十分鐘,歌舞不歇,唱唸不輟?若說傳統戲曲翻作新文本,往往在義理如何通達現代世情、化為白話文展現立場,《賣鬼狂想》卻不採此捷徑,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一唸一唱,老格律、老規範,按部就班,傳統缸裡仍能翻出新意,功夫甚為難得。
〈定伯賣鬼〉一文寫的是宋定伯路上遇見了鬼,佯裝自己也是鬼,兩人一路對答,互揹,渡河,至宛市市集,定伯擎住鬼,將鬼變成了羊,怕它變回鬼還朝鬼吐了一口水,最後賣得了一千五百錢。今人解釋這篇文章,通作人鬼鬥智,定伯技高一籌。編劇邢本寧循著故事,大體相似,但劇情結構大大不同。一開場,定伯就拿定了一隻看不見的羊,賣給一位書生,書生依樣畫葫蘆沿街賣羊,遇上了鬼,兩人重演〈定伯賣鬼〉路程種種,但書生渡河淹死了,成了兩個鬼繼續賣羊,最後遇上了另一位定伯,故事將續未續,落幕。
編劇的「翻案」大柢從定伯賣鬼之後發想。定伯把羊賣給了誰?原來是賣給這位「名落孫山」、「老婆偷漢子」、身無分文的笨書生,誆他羊可賣一千五百錢而成交。羊本就是(前一個)鬼變的,於是看不見;書生遇上了(傻優人)鬼,賣羊不成,兩人真真假假互探數回,人落水成了鬼;兩鬼又遇上另一位定伯,想繼續誆騙下去…。如此循環結構,「定伯賣鬼」成為前情,「書生遇鬼」作為正文,書生呆愚不如鬼的機靈,一本「聖賢書」誆做「生死簿」乍似騙住了鬼,但溺死最終也作了鬼,人鬼鬥智顯然技遜一籌──翻案成功。
從人的視角轉為鬼的視角,編劇邢本寧說,〈定伯賣鬼〉作者干寶是採錄記實,當時的人對這段傳說是以「信史」待之,而今卻被我們當作鬼故事而已,「詮釋」與「歷史」究竟由誰決定?(參考節目冊)姑不論編劇是否意在翻案,但真假虛實、人鬼鬼人,在劇中不斷被點破、挑釁,連同表演程式的虛擬、劇場的虛構本質都不斷被戳破,全劇繞著2013年台灣年度代表字「假」大作文章,藉古諷今,完全不落痕跡。
說大作文章,首先著墨的是人物,原文人物只有形象,沒有背景,得為他們做「定場詩」,比如買羊人書生:「半部論語當衣衫,打顫;名落孫山少盤纏,餓飯;老婆在家偷養漢,綠帽;窮途末路打算盤,缺錢。做筆生意,度難關呀度難關」,唸白寫得好,不僅酸腐畢現,還合乎「數板」節奏,這是丑角語言特色。寫傻優人變成的鬼:「錢不愛,利不愛,唯有演戲我最愛;皇帝身邊整穿戴,出將入相好人才,全比不上我這豆腐一塊」,點出丑角「豆腐塊」畫臉特色,也埋下後來被皇帝口水涎死的伏筆。
再看三個角色如何交鋒,比如一開始定伯欲賣羊給笨書生,兩人就那隻看不見的羊一答一唱:「兩角尖尖朝著天。這是羊角。再摸。一塊軟軟大海綿。這是羊肚。再摸。細細長長一天線。我還雷達呢!這是尾巴!再摸…你左一捂,右一按,兩顆羊眼咕溜咕溜轉」,配合著兩人比畫著戲曲舞台上代表羊牛馬等動物的「鞭」,載歌載舞,虛擬化為真實,具象化了戲曲虛擬之美。接著還再唱上一段:「羊肚葱蒜來爆炒,羊尾泡膜燴麵條,羊腿香辣擱火烤,羊角可把梳子造,羊絨衣不起毛」,極盡誇張,逸出搞笑,丑角角色功能就此畢現。
文字想像加上丑角語言特色的掌握,比如連唸帶唱的長段順口溜,讓人聽得來勁。更精彩的是,岔出原情節的對白,比如傻優人被皇帝口水噴死,因為「豆腐不會說笑話,豆腐只說老實話」,傻優人說「我說皇上是傻瓜」,被皇上「一口口水朝臉頰,ㄜㄜㄜㄜㄜ」涎死了,笨書生不信,「被水口嗆死,鬼才相信」,觀眾一聽可樂了,名嘴與政客口水何其多,誰不同意?傻優人更進一步跳出劇情問觀眾,「當今皇上傻,天下人都知道」,觀眾此刻就是笑到「歪腰」了。兩人渡河時,傻優人鼓勵書生趕上,也因「對岸」市集熱鬧,「人潮就是錢潮」,過去跟「主席握個手」,「利大於弊」,意有所指,觀眾也不言可喻。
劇本借用丑角插科打諢,埋下諷喻、興比、諧擬、興嘆,字句精練,勾連時事,言簡意賅。但這生花妙筆還得演員實踐,三位丑角演員陳清河(飾前後定伯)、謝冠生(飾傻優人)、陳富國(飾買羊人),搬出丑行功夫,大動手腳,包括翻滾撲跌等毯上功夫,唸、串、逗、哏等嘴上功夫,還有促狹捉弄表情、即興互動能力、忽而戲裡忽而戲外轉換節奏。到底搬出了多少毯子功?大概只有演員自己說得明白,只見他們滿場飛,躦上躦下,鑼鼓匡匡催緊他們就迅雷不及掩耳,鑼鼓得得放緩他們就又演又說,全場不停歇,觀眾只能嘆服;渡河一景書生淹死了,低頭一抹,豆腐白成了陰慘綠,領肩一提,晃悠悠皮骨一副,當場變魔術。三人學長弟相稱,時不時把觀眾拉進來同耍,最樂的該是請觀眾一起吐口水,「呸、呸、呸」連三聲,把台灣民眾想對政客大吐口水的悶氣一洩而出;但觀眾也參與騙局,定伯問觀眾「這是羊嗎?」明明就是看不見的國王的新衣,觀眾也扮起了政客,大聲回答「是」。
《賣鬼狂想》說是狂想,卻劇情嚴謹,合乎邏輯。在丑行、丑戲基本規範內,搬出十八般武藝,冷熱交錯,有文有武。戲曲丑戲不多,三個角色全是丑行更屬絕無僅有。作為主角,丑戲展現的或為文丑唸作、人物形象,或為武丑身上功夫;作為配角,丑角則有旁觀者、評論者、調節者功能。以此來看《賣鬼狂想》,三個丑角都成了劇中主角,那個旁觀角色與聲音就成了空缺,七十分鐘熱熱鬧鬧之餘少了一個「注視」或「評價」整個故事的餘韻。這就不得不提及一開場導演安排傻優人先出場,告訴觀眾他要說一個故事,以及舞台上吊掛於台中央的超大毛筆意象,前者,似乎將這整晚的戲定位於傻優人的敘事視角,但這個視角並沒有繼續發展,最後,到底誰說了這個故事?結構上循環返復,其實並沒有誰置身其外;或者後者,導演要說的是毛筆代表的歷史、聖賢書的不可靠,諷刺這整晚的戲顛覆了古書,也笑罵了劇中最笨的書生,乃至延引為書生治國無方,菁英盡皆口水客的現世現象?但這想法並不十分牢靠,因為戲的最後,定伯、傻優人、買羊書生陷入輪迴,三人再次爭論羊是不是真的,聖賢書到底是不是生死簿,終究沒人戳破真相,連同觀眾,也不知該笑罵誰──反諷自身也不夠犀利。編劇意識清明,諷刺過於面面俱到,雜沓、扯爛收斂的結果,成了一齣「冷笑劇」。
冷眼看世情,在編劇邢本寧前一齣《三顆頭》裡就有如許況味,不遽下結論,留待一筆空白與荒謬,已成這位青年戲曲編劇好手的才情氣質。《賣鬼狂想》思想面的冷靜疏離,或許還有待編劇未來放膽創作,真正「狂想」一番,但一路走來,邢本寧的創作守著戲曲劇本傳統規範,留出大量空間供演員程式表現,在新編劇本裡,依舊是「劇詩」(張庚《戲曲藝術論》語)形式、語言與節奏,緣於此,也才讓我們看見三位精彩的演員,相互激勵,彼此拉拔,創造了這齣絕無僅有的《賣鬼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