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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前史──評《女武神》

郭亮廷 | 發表時間:2014/06/23 11:36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7/29 15:53

評論的展演: 華格納革命指環

演出、圖版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 4 / 06 / 07
地點:華山1914文創園區四聯棟

 

  尼采是出了名的討厭華格納,討厭他把音樂玩弄成戲劇,討厭他的旋律不讓人翩翩起舞,反而令人跪地膜拜他所編織的一連串的謊言,其中最卑劣的一個就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永劫回歸了好幾代,哲人已遠,但問題未老,因此當鴻鴻在《女武神》裡,把眾神之王佛旦比喻為一國之爺們,蓋核電廠、印鈔票、開法院,結尾又讓九位女武神齊唱三一八賤民的〈團結的人民永遠不被擊潰〉,尼采式的質疑再度響起:社會議題是不是只為了服務煽動情緒的戲劇效果?這到底是運動能量的蓄積還是消耗?而革命,究竟是預言、諾言,還是謊言?

  然而,打從我們進場看到舞台的第一眼,就明白鴻鴻不是那麼的華格納:狹長的雙面式舞台上,居家空間和工業廠房被攤平展開,飛輪、冰箱、馬桶、烤肉架、文件桌、娃娃車、充氣式游泳池、水塔像接龍一般造成空間的混搭,再加上兩側的觀眾看戲的時候一定會看見彼此,幻覺和戳破幻覺的現實混合,這和華格納讓樂池下降、觀眾席全暗的幻覺製作,手法完全不同。華格納需要寬敞豪華的舞台,揮灑無限的壯觀,鴻鴻則用狹窄的舞台輸送庸俗的日常,而且觀眾的視角是受限的,始終只能看到單面。觀眾從兩面包夾,同時也反映了主角佛旦的左支右絀,他在外是氣派的宇宙總裁,其實諸神的信用瀕臨破產,在家是氣餒的天王老子,因為他心愛的女兒每個都想離家出走,女武神都想做女浪人。更別提他那個黃臉婆弗麗卡,死氣沉沉像一座墓碑的婚約女神,只會一手拿叉兇狠的吃雞,一手握刀指著他罵,呸!你這個老不羞,搞婚外情又搞亂倫,還讓親生的齊格蒙搞上已婚的妹妹齊格琳,手牽手幫你去偷黃金,虧你當的是什麼契約之神哩!

  沒錯,佛旦是契約之神,糗的是他老被自己所立的法給困住,最後只好瞎掰說他有至高的權力毀約。批評這齣戲煽情的人要注意了,正是在糾結的佛旦面前,我們沒有陷入他的內心掙扎,沒有聽見鄉土劇那種echo開太大的內心獨白;當佛旦一面跟女兒說,未滿二十歲不准談戀愛,口口聲聲「這就是法律,這就是契約」,轉臉又對弗麗卡說,他違約去搶指環是為了拯救世界,遮遮掩掩的不是誰的矛盾,正是掌權者有權立法、也有權毀法的、法的矛盾。揭穿此一矛盾的思想家一再提醒我們,當任何殘暴的罪行都可以叫做依法行政,那就不是暴君在玩弄法令,是法令玩弄了暴君,藏不住自己的暴力傾向還要硬拗法律,根本表現了暴君的懦弱無能。於是我們看到台上的佛旦,該他決定的時候他總是猶豫,該他行動的時候他總是很累,累到昏昏沉沉睡著了,像死在他的王位上。

  無能的天神反倒要請人類來賜予神奇的力量,所以佛旦創造了英雄齊格蒙,這名「自由人」,拔出石中劍就自以為是命運的主宰,殊不知他是在神的陷阱裡越陷越深。為了表現這層自由的幻影,導演特意安排兄妹在這一頭激情擁抱,佛旦和女武神在那一頭冷眼旁觀,正當人類高聲歡呼為自己而活,神為自己所策畫的戲中戲暗中叫好。很明顯,這裡的「自由人」擺明了是對自由主義的批判,感到自由只是利益集團在我們身上製造甘願,然而,裡頭還有另一個訊息,就是小心英雄主義,英雄很可能只是權力結構的一種佈局。如果我們讀到了這個訊息,那麼,批評這齣戲是在消耗、甚至消費社會運動,就不成立了,因為它恰好不是在事件過後榨取運動的剩餘價值,而是在事件之前重新學習,運動不應該造神,革命不需要英雄。

  這點非常重要,是學習,不是教育,不是教育觀眾,而是觀眾看到角色本身在學習表達自己,在學語。例如排行老六的女武神和佛旦的關係轉變。老六?哪個是老六?想不起來也沒關係,連佛旦自己都忘了,沒注意到她晚餐不吃、她不快樂、她想死。可是老六一點也不怪爸爸,只怪自己沒用,所以演員的語氣不是指責,但也不是自嘲,而是像孩童那樣、使盡力氣想把話說清楚、卻始終沒有把握的那種生疏的語言,她在學習說明自己沒有價值,她在學習一種自我否定、自殺的語言。直到佛旦懲罰布倫希德背叛了他,女武神群起反抗,這個爹不疼愛的老六依然不生氣,依然只把力氣用在把話說清楚上,她說爸爸,當您用槍指著我的頭的時候,我發現我想活下去,我發現您是神,因為您有能力讓世界變好,而不是讓世界不要變糟就好,您已經遺忘了神之為神的意義。這一次,她在神的面前宣告神之死,她在學習革命的語言。

  正因學習革命令人動容,反過來說,當革命表現得不需要學習就會,例如女武神慷慨激昂的唱起革命歌曲,就忍不住令人起雞皮疙瘩。她們哪來的機會把革命歌曲唱得那麼熟練、那麼投入呢?她們才剛啟蒙,懂得不做乖女孩,懂得不守法,才剛學會革命像歌曲一樣讓弱者能夠堅強,讓窮人夢想未來,她們必然唱得零零落落。就像那些初次參與運動的人們,在抗議現場跟著學唱〈勞動者戰歌〉,熱血的原因不是他們唱得多好,而是明明唱得很爛還堅持要唱下去。同樣的,如果歌曲響起之際,女武神少了一點學習,那麼,革命發生前夕,佛旦也缺了那麼一點發現。面對公然忤逆的女兒們,我們看到佛旦說,我原本有一個計畫,讓宇宙繼續運轉,我有一個計畫,讓世界繁榮、財富累進,我有一個計劃,但是現在全完了。他說得如此悲傷,可是悲傷應該留給觀眾,照道理,他是困惑大於失望,他突然發現自己真的不明白,我的計劃很好啊,舊世界很好啊,為什麼你們都不要了呢?要知道,大獨裁者即使遍體鱗傷,也不會輕易洩露他的痛苦和挫敗,唯其如此,聽聞獨裁者的死訊,許多人都曾喜極而又悲極的大哭過。

  當然,就算讓觀眾為昨日世界的消亡哭泣,也無法挽回尼采對華格納的不爽。哲學家還是會暴怒,你革命就革命,非得搞到傷亡慘重世界毀滅嗎?詩藝,應該是用舉重若輕體現精神上的自由,華格納追求的卻是用更大規模的破壞令你窒息。就這方面,鴻鴻難得在華格納的結尾尼采了起來。舞台上是弗麗卡在列車裡遇見了洪丁,整齣戲一路演下來,都把洪丁非常到位的演得很猥褻,他性虐待齊格琳,做發電廠的看門狗,不然他不曉得活著還能做什麼;此刻,他跟貴婦弗麗卡同車,油嘴滑舌的虧她老公都在騙選票,弗麗卡不耐煩,便回他道,你其實有很多選擇。「我其實有很多選擇?」洪丁重複了兩次,第一次是疑惑,第二次是他在為自己解惑。這句話等於一首詩,毋需死亡,沒人受傷,就讓一個沒有未來的無產階級開始想像生命,想像革命,感覺他正在經歷某種改變,歷史也正在改變。這時候,當生命可以想像革命,個人可以和歷史產生共振,革命最後就是失敗了,那也不再是一個謊言,而是對自己的許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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