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舟求劍至沉船「間奏請稍候—倪祥個展」
林怡秀 | 發表時間:2023/02/28 09:20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3/16 16:50
評論的展演: 間奏請稍候 倪祥個展
日前,倪祥個展「間奏請稍候」在竹師藝術空間舉行,此次展出內容大多來自二手物件,以及由現成物重組、改造而成的裝置作品。而在抵達展場前,觀眾若是先從新竹火車站開始,以行走或騎車的方式來到此處,也許可以從身體和視線的移動過程中逐漸感覺倪祥擅於將日常切換為某種異質連結,在作品所在場域裡引導觀者從中繞行至其他岔路再回到現實的創作特質。本次展覽初看就像是外部日常和藝術家個人經驗的延伸場景,但越是細讀,便會感到在其異質經驗裡所觸動的情緒密度越高。
走入展場前,牆上的海報印著一個爬滿螞蟻的空便當紙盒,門上的割字寫著「刻舟求劍至沉船」,兩者的搭配暗示出某種不適感。玻璃門後方的展場地面,散落著倪祥父親先前從各處撿拾、囤積,眾多棄之可惜但又帶有強烈他人使用痕跡的二手物件,這是他們在林口照護家人時,父親撿來準備寄回嘉義老家再利用的物件,但這些物件還沒回到家中就被打包,轉了個彎被寄到竹師藝術空間。除了大量二手物件、被封箱膠帶反覆黏貼的紙箱、家人的舊衣、心電圖、疫苗注射卡,物件裡也夾雜著倪祥製作的裝置作品:被巨大化到接近一張單人棉被大小的醫院藥袋,超大的牙膏,幾乎可以塞進一個成人身體、外形如蟑螂卵鞘的藥品膠囊。
四周牆面上是倪祥在病房陪病期間,為了自娛或打發時間隨手製作的小型作品:被拆解成單頁圖紙的《戀人絮語》、被重繪或補入異肢的小型現成物雕像和廉價模型。牆下踢腳凹陷處放上一小排像是縮小版垃圾一般的塑膠袋(然後煞有其事的為它們打了一盞燈,讓人聯想到火車站地下道中的遊民居所),展場另一側放了三台歡迎觀眾自行操作、在場內駕駛的塑膠遙控車。牆面上投放的錄像作品,其影像片段來自倪祥多年前就讀研究所期間拍攝的住所角落,每一段影像都搭配著流行歌曲的間奏音樂,但全都在曲目即將進入歌詞前就戛然而止,切換到下一曲間奏和影像。而這段不停被截斷、永遠處於「間奏中請稍候」的影像,則直接指出本次展覽中藝術家所要傳達的個人經驗:日復一日,病房內照護者的個人時間往往在看似要抓到某種節奏前,就會被各種突發事件再度瑣碎地切分。此處的間奏既不是副歌也不是前奏,而是一個關於個人時間的轉場,對於照護者而言,無數的間奏也變成日常的主旋律。那麼,所謂的間奏到底是一種喘息,或者其實是即將迎來更大的負荷?
難道我是在駐村?
幾年前,倪祥開始面對要陪伴家人疾病的照護任務,對他而言,陪伴的反面也代表著專業醫療的缺席,他說「住院之後就是家人的事情,尤其是精神上的,但你自己的專業裡面並沒有這項專業。」不斷往返醫院和住家,在瑣碎的個人時間中工作和創作,倪祥從初期的無法自覺,到後期試圖在陪病過程中察覺這些長期反覆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這裡面有一些規則,長期下來人的價值觀可能會扭曲,但除了情緒以外也要改變自己一點點。這些日複一日的重複,後來會去想:我是不是其實是在駐村?」駐村和田野的概念在此處被想像凹折,變成某個站在現實斜坡上看出去的歪斜風景。
面對無法離席的駐村,他將創作轉為自己得以蛇行於生活之外的行動模式。而在細讀這次個展之前,也許可以先回顧一下倪祥近幾年幾場關於「駐村」的相關活動。2020年七月,他與「小嫩豬」成員、DAC進駐藝術家們在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開放工作室活動裡置入了一場特別演出《給我好好演哦》,可以視為倪祥用創作消化「駐村」生活的首次嘗試。當時倪祥手持字卡、分鏡表,以導演之姿讓現場參與者飾演自己的家人,演出病房或家中的日常和對話。參與者在演出中化身成病患、醫護人員、陪病家屬,在這場排練感十足的演出裡,卻充斥著在一般家庭中面對相關問題時的情緒張力,同時也可感覺到藝術家在當時還無法全完轉化的現實壓力,演出也像是對圍觀者、演出者進行集體的家族排列。類似的概念,在2021年海馬迴光畫館由八位藝術家組成的「田野調查兵團」活動中也顯露痕跡,在與陳冠彰共講的「兩個田野」活動中,陳分享自己長年踏入西拉雅文化研究的過程,倪則談起自己多年紮根於大林蒲的土地,當時倪祥即在講者介紹上寫下:「駐村當下很多時候只看的到政治正確的燈塔,數年後才發現愛上了過去的誰,於是刻舟求劍,鑿到沉船。」
你也沒有比較正常
直到我陪病精神門診住院,礙於規定不能帶手機等物品進入,筆記本和一支2B考試用筆就是使你成為第三人稱的救贖,我開始寫下不只是接近獄中觀察日記,裡面也摻混著過去的超連結。因為無法照相,被告知明天要出院的病友,晚上我為他們畫一張肖像送給他們送行。
──節錄自「間奏請稍候」創作自述
在這幾年來照護家人的過程裡,每日的時間已被切碎成各種無法進入主旋律的間奏片段,創作行為成為試圖收束這些破碎時間和多重焦慮的方式之一。倪祥的作品發展往往不是從一個明確的概念、主題或美學形式開始,而總是發生在他對某個人、事、物的近距離的關係或交流的縫隙裡。從上述幾次充滿自我分析意味的駐村階段性發表,重新回頭閱讀「間奏」展中的作品,其中被刻意放大和縮小的視線尺幅,似乎成為了觀眾如何捕捉創作者意識投射的某種捷徑。在醫院裡,陪病者唯一可以娛樂自己的場地,幾乎就是電腦桌前滑鼠和鍵盤之間的一小塊空間,在一邊改造二手模型的過程中,倪祥也開始將家人與自己、與疾病的關係視為在林口駐村期間需要處理的課題。
在管理更嚴格的病房裡,個人空間更限縮到僅剩下筆記本和鉛筆的距離。倪祥說「在病房裡沒辦法做特別的事,會中斷你的都是小事,原本很快可以滿足你的小東西、網路短片也會漸漸無法滿足你,然後你就會開始拿東西整自己,朋友拿這本《戀人絮語》給我,因為他看得很痛苦,作者的鑽牛角尖會一直超出你的共感,我就用我的畫來彌補這個落差。」《戀人絮語》裡的語句,在病房中的封閉狀況下變成一種用來斷裂造型的個人工具,在「駐村」期間成為一條得以連通到異處的頻道。而展場裡的遙控車則更進一步地收束了觀眾的視線範圍,當遙控車穿梭於場內那些二手物件時,透過想像中駕駛座前的視線,所有關於現實的壓力、家庭關係、情緒重擔與各種混亂感,都在這條奇怪的賽道上成為真實的存在。
那些被巨大化的物件則更貼近個人的情緒筆記(像是那顆讓人發厭的蟲卵型膠囊),倪祥將陪病過程中的筆記、日記轉換成醫院藥袋上的使用說明及注意事項,被放大的藥袋成為藝術家的自身顯影,上面寫著:「你平時看起來再正常,只要一停下來,那個不正常就會突破表面張力、蔓延、開來,有的浸濕,有的濺射,像是每個病友都想被記得被理解所以叨叨絮絮說個不停。但無奈邏輯或關鍵影格常常不見,所以最後你在我前面連描述著你的車都像傳說、都像創作。規範得再好、時間控制得再準,他們的違和真實感依然露餡〔⋯〕」,語言和文字的超連結貫穿了不同患者和照護者的現實場景,觀眾也在始終來不及下副歌的背景音樂中編織出照護者日常的時間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