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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_茫然的凝視,迷而不失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6/30 23:37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9/01 07:35

評論的展演: 王世偉x田孝慈x李慈湄xHelmi Fita《爭》

「服從並非投降,躺平亦非無爭」。來自創作團隊的這句話,其實非常值得持續思考。它回應了當代許多爭戰的無解與僵持,也映照著每一個我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無力。卻可能也正好是,觀看與欣賞這件作品時,最難得也難以放下的某種情感,一種彷彿被自己鏈住了自己的感受。

代藝室 |攝影:王弼正

欣賞《爭》這件作品,有三個難題,意味深長的難題。
第一個難題,在於它被視為表演藝術領域的作品,然而,最終我覺得它並不是。
第二個難題,在於它的展示空間,是一個典型的劇院。
第三個難題,在於它的命名,給予了逆向的引導。

這三個難題,意味深長,因為它們給予了創作團隊更多的考驗,成為他們內部自我掙扎或抗爭的源頭。也因為難,成為我們持續思考創作者概念,如何轉化成作品的有趣經驗,讓作品裡批判的精神延續到作品完成之後,繼續刺激更多對開拓藝術定義具有建設性的思考。作為觀眾,許多時候我們並不畏懼在欣賞作品時,看到某種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掙扎狀態,我們反而更憂心看到的,是一種自以為是的信仰。在真實裡我們迷而不失,這個過程,如是珍貴,比在藝術裡自我迷信好多了!

或許迷茫,卻尚未迷失

從藝術領域的定義開始:我並不企圖另行歸類作品的屬性,而是想把它更接近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的特質,慢慢整理一下,試著更理解這件作品。首先,《爭》從觀眾購票的起始點,就藉由權利/力的差異化,強調了觀眾參與作品的可能性,這點與觀念藝術最初期的發展樣貌有相似之處。那時並沒有參與式的詞彙,也並不強調參與形式的多樣性,而著力於讓觀眾與作品發生直接關係的意圖。此外,觀念藝術也大量依賴語言、文字或言說。而《爭》的開端到結尾,從演前須知變形而成的諷刺宣告,到作品裡全知者挑戰表演者的提問遊戲,都運用了語言表達的直接效果。此外,作品雖然具有舞蹈的片段,但演出整體是一種將「觀看」本身視為作品客體的設定。觀看做為客體,包含觀眾進場後,因為座位權利差異之間的兩區觀眾對向觀看、觀眾見證表演者被作品全知者提問的觀看、表演者隱身在布幔下執行舞蹈段落的觀看,以及表演者從舞台區坐席反身與觀眾席觀眾的對看等等。各種形式的觀看之間,有些是因為人我分離而產生的觀看,有些則是因為關係異化而創造的觀看。因此,各種「觀看行爲」本身,就是被觀看的的核心。我們凝視著觀看這個動作,而非觀看著外相世界。相反的,舞蹈表演跟聲響、道具與空間,則僅是構成作品的次要元素之一,而非核心元素;這些元素的運用,也都是以強化觀看與觀念的相互作用。

代藝室 |攝影:王弼正

然而,因為呈現空間是在一個典型的劇院,也容易使《爭》被認定在表演藝術的框架裡。即使,團隊變化空間的運用,讓舞台區和觀眾席之間的界限被多次打破或重新設定,也讓舞台盡頭另一區的座席,化身為一種戰爭幻境裡表演者躲藏的內心空間。但,空間本身的制式特質太過強大而無法被沖淡。於是空間感受無法抽象化、難以產生想像的流動時,許多作品概念的對應設定,就因為空間問題而弱化一些。這個部分,我覺得似乎只能靠光線來輔助,只是典型劇場非舞台區的空間,若要利用燈光設計來翻轉空間符碼既定的意義,應該是高成本的製作資源需求。

此外,空間的特質,也會與觀看作為客體的設定,有絕對性的關聯。劇場空間容易引導我們去思考,被觀眾觀看的外在事物是客體,停留在古典的主客體論述。《爭》則試著引導觀眾,讓觀看的重要性被轉化,當觀眾的觀看行為做為客體時,我們或許更可以深刻體察到觀看行為的意義,而讓我們的內在世界一起觀看。我們觀看著彼此的觀看。我們啟動內在的雙眼,思考觀看的形式,如何反應意識的昂揚。

代藝室 |攝影:王弼正

至於命名的難題,則在於「爭」這個字,有一種很俐落的主動積極感,會一直影響著對於這件作品的期待與理解。反倒是英文命名Status Quo所意謂的「現狀」,更貼近作品的特質與狀態。這個落差並不會因為作品介紹裡,關於服從、躺平或投降等詞彙,產生預示般的理解。「爭」的意涵,讓我們在這個消極的時代裡,獲得了一種奇特的鼓動力量,並期待看到以爭的姿態,和消極抵抗的真實,產生對比張力,藉以寬慰我們在政治現實裡的挫敗。然而,作品是更靠近「無爭」的。這份無爭,不是與世無爭,而是想爭卻放棄爭,要爭卻又無力爭。放棄與無力,來自於當代國際政治與經濟狀態的影響、數位時代虛擬社群關係帶來的虛無,或者來自於以保護之名行過度監視之實的生存狀態。作品裡許多時候,表演者的面目都是看不清的,包含開場不久後,表演者蒙面地為權利票區觀眾的手噴上酒精,或是舞蹈片段時,隱身在黑布幔裏的消亡感。若看得到面目時,表演者又像是被有效監管的人質,被迫要回答問題,或是要被票選決定命運。所以名稱和作品之間的落差,無傷大雅,卻又造成理解上的巨大反作用力,讓消極的現實無從被推翻,也無法重新定義。

照見未來,尚未放棄

不過,難題有時候就是成了創作之所以延續下去的未來命題。

《爭》讓人可以意猶未盡地琢磨著它,因為每個難題都是埋藏了具體的思考著力點或內容的發展點。埋藏的策略也是成立的。舉例來說,舞者田孝慈低伏在地面,被黑布蒙蓋而舞的片段即使篇幅有限,卻讓觀看或如何觀看,成為極度迷人的細節。觀眾觀看著黑布下身驅的蠕動或掙扎,可以像是自身惡夢裡的幽魂,也能是社會性存在的軟廢殘缺。我們無法被看到,被壓迫制約的狀態是低迷的,但身形動態不斷試圖起身或拉開存在的空間,我們終究尚未徹底放棄自己。在視而不見或不可見的狀態下,凝視可以是超越觀看的視覺狀態,身體有它探索與感知世界的方法。我們用身體凝視,也迷而不失。

代藝室 |攝影:王弼正

舞蹈元素之外,聲響也是極為搶眼的存在。李慈湄充滿細節的音場佈局,讓戰爭的壓迫感,可以痛而未傷,降低了砲聲槍響會直接帶來的戲劇性力量。讓聲響成為理解的線索,不單純為劇情而直白地存在,使得觀念維持了抽象的可能。只是,這些佈局在典型劇場舞台、抽象的白盒子裡,或是特定的環境空間裡,都會有不同的意義被產出。我並不確定舞蹈與聲響在其他空間裡,會不會有更特殊或精準的意義呈現,然而坐在這個場域裡,觀眾跟作品主題之間的關係,有些單一無趣。也似乎弱化了作品意義的開放性,或可以被詮釋與理解的廣度與活性。聲響音樂有一段非常詩意卻蒼涼的片段,我幾乎閉上了雙眼,想要藉此從這個空間逃開。

總而言之,看完演出後,有些悵然所失,卻又覺得意猶未盡,真是一種很特殊的感受。我試著讓這份矛盾,在心裡靜靜地爭了一會。好多的疑問和猜想,都是這樣的不確定。但,幸好我的矛盾尚未躺平,還有在掙扎。即使無法確實的找到這份矛盾的出口,但我也決定把這份掙扎,整理出來和創作團隊交流。並希望這份來自觀眾的觀看,可以讓彼此照見內心望向這個世界時,還想要再爭一口氣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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