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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多重壓縮後的遺憾共存_關於《Super》的超載想像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8/31 23:4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10/01 09:17

評論的展演: 2023臺北藝術節:林祐如 X 田孝慈《SUPER》

欣賞完《Super》之後,有一種內在接收系統或轉譯系統「超」的狀態。這個超接近某種超載,不直指感知或資訊的「量」,而是與處在「過渡」和「過度」樣態的「質」更有關聯。作品偏向碎片化形式的呈現過程,以及首演場次觀眾人數的滿,讓我在觀察後的書寫整備,充滿感官記憶拼圖般的考驗。我試圖不斷潛回記憶裡,一再挖掘作品本身的質、觀賞時所接受到的質,以及呈現者與接收者兩端,質的同在與交互影響。因此,下筆的自己,很像是在多個平行的冥想空間裡,持續進行探索與考古。

先來說明《Super》的前世今生:林祐如和田孝慈這次的合創作品,延續自她們2022年參與國家兩廳院「廳院35 藝術行動—《2057: 給35年後的活存演習》」的計劃。當時她們的演習呈現,名為《只能看見部分的折疊的綠洲喝空運動的酒瓶與嬰兒》,並邀請協力的設計者們集思廣益,透過各種美學表現的可能形式,回應策展人林人中拋出的關照內容與思考倡議。此外,整體計畫的藝術生產模式,是以疫情時代的的全球變遷、生態危機和藝文環境考驗為出發點,與多種領域創作者共同激盪的多組「行動方案」,而非創造約定俗成的劇場製作。這個合作的契機,也正巧讓疫情期間,一起參與了線上讀書會的兩位編舞家,重新拾起閱讀時的各種討論或新發現。當時,面對的病毒危機是第一次,合創也是第一次,她們琢磨出某種工作方法,讓兩人的思考激盪可以產生對話,創造提問,並看見在生成素材的過程中,所謂共創可能的開放形式。而《Super》在台北藝術節的正式演出版本,則讓去年的行動實驗得以進行部分調整,進行深化或新元素的發展。

在遊走中探望本質

兩位創作者走出典型舞蹈創作的呈現模式,作品採遊走形式,觀眾在水源劇場收閉起觀眾席的方正空間裡,跟隨著兩位表演者的行動區域,近身或遙望她們的行為呈現。每個單點行為長度,約莫10分鐘長。每個行為幾乎都利用了不同的物件,做為闡述概念的關鍵輔助。物件的選用,沒有過多意義上的轉換,皆可與動物、植物、廢棄物、人身器官、海洋漁業、歷史文明或生態危機等符號做直接連結。作品總體乍看是線性的動態發展,以「兩位表演者為視角中心」的設定是極為穩定的;直到中場後,當伴隨各式行為而逐一擺置的物件,散置充斥於劇場各角落空間,才真正勾勒完潛藏於線性樣態下,更為精巧的非線性思考輪廓。物件之間產生更多的互文關係,物質意識的存在感也逐步擴增,並與行為表演的能動力微微撞擊著彼此。

林祐如X田孝慈《SUPER》| 攝影:秦大悲

林祐如X田孝慈《SUPER》| 攝影:秦大悲

當我面對著這樣的行為執行結構,一方面覺得過癮無比,卻也在短瞬間面臨到與作品產生深度連結的侷限。所謂的侷限,更接近的說法是壓縮;一是因為首演場次觀眾數量非常滿,影響了欣賞作品的空間壓縮。另一種,則偏向意義上的壓縮。若我先聚焦意義上的壓縮,這與作品非線性輪廓的潛伏質地相關。作品特質輪廓線所勾勒出的底層實驗思維,指向著來自數位資訊時代,超文本(Hypertext)思維形式的影響,以及認知心理學中,關於認知歷程的複雜挑戰。最後,各種多向的壓縮,使得創作者的構作或敘事取徑,與觀眾感知的感覺系統,發生表達和理解之間的斷裂,而這個亂裂本身,或許也侷限了表演者肢體的表現模式。

超本文的構成和壓縮

作品的結構特質,與合創者們丟接想法的共創意願有關,當各種概念、觀點、資訊或執行方式的交流討論,試圖消彌單一主創引動的構作工法,以偏向網絡思維來進行對話與實驗時,就會構築出一個趨近超文本結構的立體動能。這些非線性的編輯手法,讓各種素材或線索成為許多中性的節點,並可藉由行為的演繹過程,勾勒與開展出總體的鏈結關係。也就是說,團隊合創模式的本質,非常貼近超文本的結構特質。不過,當《Super》的呈現,以劇場有始有終的方式被線性化時,它真正偏向非線性的本質,就會被疊加與掩蓋;因此就讓本質的存在樣態,被開場到終場間有秩序的欣賞引導手法壓縮。必須補充說明,這種引導,不只侷限在表演者的行為動線,它也會和舞台燈光與聲響音源的表現佈局有關。總體佈局是碎片化的有機感,但各種美學元素,都是以充滿順序感或秩序感的前行狀態逐一展開。因此,這構成了最關鍵的壓縮:我體感上身處在一種帶有超文本特質的思維結構裡,最終卻只能透過典型敘事動線的理解過程,去親近或想像作品的本質。當代的時空界線,因為數位網路、社群媒介或生活方式的驅動,影響了每一個人的思維運作,而藝術行為要採取哪一種呈現模式或策略,來回應更貼近作品本質的辯證樣態,並藉此驅動與觀者產生的對話關係,其實都能再爭取更多的思考與協商。

第一重的超文本思維形式壓縮,與作品具有數位時代的基因有關,而第二重的壓縮,則與數位時代的認知負荷(cognitive load)相關。認知負荷理論比較入世的討論,以教學領域研究為主,從人類的認知結構特質,來研究人類進行認知活動時的負荷狀態。這些研究在數位時代更為重要,因為許多現象都指涉了當代資訊量造成了認知超載的危機。從感知心理學來看,認知負荷與心理資源和認知歷程息息相關。那麼作品將非線性本質與線性表象做了第一層壓縮後,它也就對於觀者造成了認知歷程上的挑戰或負荷-我必須運用心理資源進行「解壓縮」。認知歷程細分為依序歷程(serial process)與平行歷程(serial process)。依序代表每一個事件接續發展,偏向單向的線性結構。平行歷程則是可多向也可多線發展的平行性結構。不過,在真實世界的認知過程裡,依序歷程與平行歷程時常是交織共處的狀態,而我認為這種交錯實相,則是《Super》非線性本質的思維樣貌。

林祐如X田孝慈《SUPER》| 攝影:秦大悲

有機性和適應性之間

人類對於各種形式的歷程,需要用不同的感知來應對。這種應對,也類似於資訊的處理過程(processing)。當代藝術無論是視覺、表演或影音類型作品,都相當善於處理這種時序交錯的挑戰,不斷強化內容處理過程的難度,考驗觀者的理解負荷,索求吃重的心理資源來嘗試新的對話可能。然而,有意識的創造挑戰迴路,與無意識的成為挑戰迷宮,還是有所差異。以《Super》來看,第一重壓縮是「時序結構」的壓縮。第二重壓縮,則是「資訊密度」的壓縮,它與作品欣賞的時間長度設定有關。作品僅一小時的長度,讓各種物件裝置還能夠自行演繹的生命力被暫時擱置。作品裡重要的總體物件、物件之間的互文、以及行為可以觸動的餘韻等等,都在碎片化與偏短的欣賞長度裡,被壓縮為一種行為勾勒出的思維景觀。於是,週五晚場偏多的觀眾數量非常關鍵,它壓抑了物件之間衍生平行歷程的啟動,其他觀賞動線較缺乏具有活性的生存隙縫,再加上時序設定模式與時間長度的結構性雙重壓縮,使得作品概念或本質的開展,無法產生有機性,也就扁平為一道可惜的風景。

最後,部分遺憾也與表演者的狀態相連。《Super》的展現形式,無論在藝術節空間選擇與售票模式上,相對於作品初生階段的概念,最終還是依循著比較典型的表演藝術生產機制而存在。也因此間接地影響了作品的各種結構壓縮。於是,作品的核心力量展現,還是回歸到由兩位主創兼表演者來扛負重任。由於創作命題與其所扣連的各種議題,對於主創者來說,是如此迫切卻也如是陌生的;因此,她們找到了比較中性的身體應對方式來處理。過往屬於田孝慈鋼鐵般焦慮顫動的重量感,或是林祐如敏銳神經的逆向牽引力道,都被相對中性並均值化地提煉出共存的比重。各種段落,無論是輪流化為戰爭中的犧牲者或行刑者,或共同作為在政治喧囂中抽慉顫動的受難者,乃至於開始與結束時相倚困於海洋裏的某種變形人獸,表演者的身體都因《Super》而進行了一種演繹上的權衡-以應對多樣議題的「最大化適應性」來設定身體。這甚至是一種演化。於是表演者的身體,不只是人類的身體,也可以是動物、植物的身體,甚至是物體。但這些身體的擬態,在各種壓縮侷限之下,也都更偏向發揮其符號般的象徵功能,而無法開展其身體語言的敘事功能。這或許可以是離開典型舞蹈表演的策略,使作品更趨向行為藝術的操演。於是,中性身體設定是一種選擇,不是壓縮;但行為生成的表演性或意義的延展,還是被壓縮了。

林祐如X田孝慈《SUPER》| 攝影:秦大悲

身體的演繹和演化

此外,前文所提的壓縮,還隱藏了另一種微妙的可能性。當作品趨近超文本的構成本質被壓縮時,表演者的身體,也失去了演化為的心智器官(mental organ)的可能性。這是一種屬於當代語言學或認知科學所探討的器官潛能,相信著人類的基因或神經系統裡,存在著具有處理資訊能力的某種感知運算功能,而這種器官具有幫助我們理解世界的心智學習能力。而主創者在演繹《Super》時的狀態,讓我聯想到相關的實驗與研究。我總覺得她們的某種中性,其實最終在理想上,是趨向各種概念的持續震盪、思考以及推算,有如心智器官般的存在感。當然我個人的假設,來自於從作品的最後樣態,逆推其建構模式,再回推其本質最開放的狀態裡,到底還可以容納哪些可能性。這只是閃過即逝的觀演奇想,因為所有現實構成的作品最終狀態,使得有些可能性似乎暫時還無法發酵。

當創作者面對當代生存考驗、地球生態危機,乃至於國際局勢變化等議題,要如何舉重若輕,在那麼多看似無解的困境裡找到提問的起點以及應對的支點,多麼不容易;然而,問題之迫切,也的確讓這些思考,逐漸成為當代藝術家們難以迴避的日常議題。本作功德無量的一件事,關乎它並未以抒情詞彙去美化末世的樣貌,或是淡化人類的恐懼。即使我假設《Super》若能將時空的壓縮化解,就可能使各種行為或物件之間的對應關係,釋放出其本質風貌裡更有機的活性,也未必代表那樣的形式操練,不會產生其他的遺憾。或許,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觀者,與遺憾共存都是我們的功課;這份遺憾,有時就是下一步行動的滋養。而所幸無論如何,在末世來臨之前,我們都還有一些時間與空間,更加認識我們思考與創作的本質,再繼續想像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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