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化是一種更激進的死亡:《無處不在的幽靈—陶亞倫個展》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10/04 10:15 | 最後修訂時間:2021/01/20 12:43
評論的展演: 無處不在的幽靈—陶亞倫個展
或許把舊體制的屍體徹底毀壞,勝過將這屍體以藝術之名展出,讓它成為純粹美感的沈思對象?我認為,比起傳統的聖像破壞方式,美學化是一種更激進的死亡。-- Boris Groys, ‘On Art Activism’[1]
以時間序來說,陶亞倫目前在當代藝術館的個展《無處不在的幽靈》從他2012年作品《留白》State pf Mind 開始。這件空間雕塑把室內直角、直線去掉,加上緩慢一開一合的燈光,讓斗室有廣袤的無垠感,既延續過去以動力機械與身體感趨近空與零度,所產生的身體漂浮感也向虛擬轉折,是藝術家創作的反曲點。
《留白》讓我想起藝術家莫里斯(Robert Morris)1964年一件舞蹈性行為作品《場所》Site。在這個表演中,穿著純白的藝術家戴著一張與自己的臉一模一樣的面具,一些白色木夾板橫著斜靠在一側。他舉起第一片放到旁邊,再回來舉起第二片,此時裸體的女藝術家Carolee Schneemann出現,以馬奈《奧林匹亞》的姿勢斜倚著。莫里斯接著以簡單動作重複耍弄著那白色木夾板,彷彿進行著崇拜勞動的純粹性之儀式。最後放回木夾板,Schneemann消失白色矩形之後。莫里斯從頭到尾節奏一致、冷靜平緩,而面具讓他更顯不動聲色。簡言之,莫里斯表演了一場「空」。被標籤為低限主義的他,表演中使用的木夾板幾乎沒有手工處理,是一種還原,藉此凸顯現成木板材中的人為造作:量產邏輯中的人類尺度與規模,機械之人性。此外,藝術家以身體行為與藝術史典故對質著木板材上的機械之人性,進一步將前者賦予後者,讓白木夾板之上有人性,之後也有人,示範了低限主義式的加法。看過此作之後,看到橫靠的木板材,我們就可能想起一身白、面無表情的藝術家,或者閃過後面是否有斜倚裸女之幻想。
相對地,陶亞倫《留白》更像一種純然減法。藝術家將空間磨去垂直水平線,亦即試圖抹掉上下、左右,人自古畫出的座標,朝向了「去人」。《留白》是浩瀚的錯覺幻境(在侷限空間中錯以為經歷著浩瀚),同時也是不適(暫失慣常歐幾里得空間的浮空感)。這樣的白後面是什麼?讓人顯得太渺小的太虛或宇宙?或者是讓現代人之日常成立卻鮮少意識到的基本條件?似乎這白後面不應有人。
《夢》,透鏡、投影布、動力裝置,2015,210x200x200 cm,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若說《留白》是漂浮身體的幻境,使用透鏡成像的系列作品《夢》、《自我顯相儀》、《靈「光」乍現》等所成之像則飄渺、在他處、無法定影。這些影像美絕,但卻不是班雅明所謂「技術之地的蘭花」,它們緊依著裝備,乃以具體在眼前、堅實可觸的成像裝置(主要含巨型水晶體般的大透鏡、架起透鏡的動力結構或固定框架,或搭配著投射燈、半透明投影布等),將街道或觀者折射成「實像」。
《靈「光」乍現》,投影燈、透鏡、鐵,2013,尺寸依空間而異,高雄市立美術館典藏
到了二樓,展覽《無處不在的幽靈》進入全然的虛幻,是陶亞倫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縮寫VR)系列之大爆發與完結篇。十件VR作品構思自十個歷史事件或場景:監獄廣場上的監視塔、蔣公銅像的胯下、地下神社、巴比爾塔、巨型雷達站內部、停屍間、病床間、地下掩體的原子彈、塔特林《第三國際紀念碑》與高空旋轉鞦韆。十事件/場景「觸及不同『意識形態』形塑的烏托邦,將箇中的理想世界,召喚、再現。」[2] 這裡出現明確的「政治」意涵與「故事」,看似與藝術家過去作品傾向不敘事的現象性營造截然不同。
但這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差異。首先,故事不是指劇情發展,而只是一個個無聲的情境,一起指向一個陰魂不散的意識形態:來自美蘇大戰與美中大戰的全球局勢中無所不在的治理技術。對此藝術家直呼,「我受不了了!」於是只能全盤托出,甚至斷言,所謂「新媒體」並非創作的新大陸,而是大控制。此次展覽雖然部署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實體空間,所企圖的卻是披露滲透性的網路治理,畢竟那裡才生存著電子游離化的虛擬身體,無所不在的幽靈。
再者,陶亞倫的命題其實是一貫的,他一直相信藝術本身即政治,因為藝術是媒體本身;作品也始終追問藝術的基本功能,那便是以藝術符號打破既有的符號框架,能帶來「最強的政治威力」。[3] 這與Boris Groys所談的「藝術力」非常相近。[4] Groys認為,藝術能塑造視覺,這讓它能為政治服務,成為政治美學化的工具,另一方面,卻也可能是藝術自主性的來源,既然藝術能塑造視覺,它可能正是意識形態本身,而有其自主性。
在這裡,陶亞倫以VR的沈浸來追求藝術的最強政治威力,他認為,那個狀態很像「惡夢」,尤其,當意識發現處在醒不來的惡夢,也正是經歷最沈浸、最具威力的影像之時;藝術家以電影來比擬,認為其影像力道最強不在劇情高潮,而是「電影散場回到現實的那個片刻」。這就是說,陶亞倫所謂「惡夢」其實發生在「之間」(in-between),在影像和真實世界之間、入戲和出戲之間。
於是《無處不在的幽靈》裝置層層夢境,在移進、移出之間製造無法動彈、醒不來的閾限感受。參與個體囿於欄杆圈起僅容納一人的實體空間,處在限制也是保護之地,藝術家輔以動力裝置從腳底製造震動,誘引身體相信影像對身體的帶動。實際體驗可能發現,這種感受頗像在遊樂園坐軌道車去參觀鬼屋,因為行動被控、受限而一直預期著恐怖,尤其車子往往在臨近氣氛詭譎處減緩速度,然後在像是拋錨的停止瞬間,驚嚇人的巫婆鬼怪蹦出。
《徘徊的幽靈》,3D數位影像、VR虛擬實境、動力裝置,2020,尺寸依空間而異
陶亞倫沒有這樣嚇人。他關起我們,但讓感覺上的水平或垂直移動大致維持均速,即使我一直幻想失速墜落,再度掉落蔣公腳跟前,或在最讓人背脊發涼的監獄廣場中卡住,然後突然被掃射…這些都沒有發生,行進的速度穩定平緩,我們知道起點與終點,進得去也出得來。實體與虛擬上,每趟旅程都從當代館展場空間出發,戴上VR眼鏡後,我們的身體消失,彷彿化身透明的電動花燈,穿越牆上或樓板的開口/洞(它們不會為了驚嚇我們而關起),被機械軌道逐步推出,再逐步收回。
十場「惡夢」中,《徘徊的幽靈 No.9》是其中最長也最美的,全長五分鐘的沈浸,讓人目睹塔特林未曾實現的《第三國際紀念碑》遺世獨立、在水一方。軌道帶著我實際向前行,VR鏡中來到曠野,前方是紀念十月革命的螺旋高塔巍巍而立,慢慢旋轉著,像是焦土政策下唯一無法被焚倒的存在,而我沒有幻肢、幻體,卻幻覺自己如同拿破崙在1812年入侵俄國時面對著遍地寒冷的焦荒,唯有《第三國際紀念碑》孤傲矗立,彷彿寧可焚燒整個莫斯科也不屈服的俄國意志之化身。這樣絕美之境何以是惡夢?
作品說明告訴我們,此紀念碑之「藝術理念背後充滿政治感召和社會理想,充分體現構成主義的建築思維,服膺於蘇維埃所追求的完美國家效能。」[5] 換句話說,塔特林這樣的構成主義幾何設計是美學化的蘇維埃共產主義,以基本幾何形與結構為政治理想賦形。因此,惡在幾何之上?
在陶亞倫的十場惡夢中,幾何幽靈確實無所不在。虛擬實境中充滿幾何構成的世界,矩形、三角錐、立方體、長方體、長圓柱、球體、三角形疊排起的球體表面等,或大塊體或是單元延展而成幾何狀廢墟。即使是最具象的蔣公,除了肖似的面相之外,大致還是以一個高聳的巨大量塊體被經驗著。這是糾纏我們的現代性幽魂,在後現代之後、全球化的當代中,我們重複做著現代性的惡夢,還得再繼續思辯二十世紀初起現代主義追索著的現代性生產與民主、普世性知識與殖民問題。
《徘徊的幽靈No.5》,3D數位影像、VR虛擬實境、動力裝置,2020,尺寸依空間而異
然而,無所不在的幽靈既是現代性的權力與治理機器,也是迎向虛擬實境、擴增實境的數位子民化身,因此,幾何幽靈可能也是VR影像以3D建模必然有的模組化風格。體驗作品時,我不斷想起梅洛·龐蒂在〈眼與心〉曾描述過一個泳池,他談到若不透過池水折射、反射的波光樹影,我們無法看到池子底下的磁磚。[6] 哲學家的意思大致是,幾何從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有「肉」的。當我們將陶亞倫的電腦建模看成監獄的監視塔、蔣公銅像、地下神社的頭像、巴比爾塔的石頭與鷹架、巨型雷達站內部透橘光的玻璃、停屍間的冰櫃、病床間的簾子與床、地下掩體的原子彈、塔特林碑、遊樂園的高空旋轉鞦韆等,我們仰賴著藝術家對幾何的「肉」的描繪,不論透過材質貼片或電腦繪圖,亦即陶亞倫對這些現代性幽靈或屍體的美學化。這些權力文明的遺址、極端人為之幾何廢墟,在人去樓空後,被美學化為徒留銹痕、黴痕、污痕、苔蘚的留白惡夢。
關於美學化,Groys曾樂觀地說過,
把全面美學化、歷史終結和行動能量耗盡三者連結在一起是一種錯覺。現代藝術、當代藝術教導我們的是,我們能徹底地美學化世界,亦即當它早是一具屍體,卻不必然處在歷史終結或是無法使力的狀態。人可以美學化世界——同時在其中行動。[7]
而藝術家的行動可能正是把既有符號當成屍體、把幽靈世界美學化,畢竟,「美學化是一種更激進的死亡」。[8]「這是一個終結展」,陶亞倫在導覽一開始就說。我們或許也得在「美學化」的意義上理解「終結」。
[1] Boris Groys (2014), ‘On Art Activism’, https://www.e-flux.com/journal/56/60343/on-art-activism/
[2] 台北當代藝術館展覽說明,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無處不在的幽靈—陶亞倫個展/「擴增實境—虛擬實境」
[3] 陶亞倫導覽中所言。
[4] Boris Groys, Art Power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8), 8, 13.
[5] 作品說明,https://www.mocataipei.org.tw/tw/ExhibitionAndEvent/Info/無處不在的幽靈—陶亞倫個展/《徘徊的幽靈%20No.9》
[6] Maurice Merleau-Ponty, ‘Eye and Mind’, The Primacy of Perception, 1094, p. 182.
[7] Groys (2014), ‘On Art Activism’.
[8]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