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降落的時候」-王湘靈個展
吳介祥 | 發表時間:2020/05/31 23:58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6/10 18:05
評論的展演: 快要降落的時候-王湘靈個展
「快要降落的時候」和展覽的英文標題「Take Me Somewhere Nice」集結出旅遊的意象。藝術家在創作論述中提到「六歲時我與父母到海邊出遊,我獨自在沙灘上堆沙,父母親坐在我正後方的長椅上休息,十五分鐘後我回過頭去,我的父母、包括海灘上的整排長椅,一切都消失了。這段離奇而無從考究的記憶,因此串連了一些平行的想像。」,讓我想起經典科幻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2010),主角不斷在很多層的夢境中穿梭,出生入死是為了解除上一個夢境的危機。所有的夢境都是主角但是他自己無法辨認(或不願看破)他經常看到自己兩個在沙灘玩耍的孩子,卻永遠無法確定他們是否真實存在,而被憂鬱和思念無止境地糾纏。這類受到布希亞「擬像」概念的電影,都在顛覆記憶來自個體的既有想像,以炫技的影像向觀眾證明記憶是被塑造和操弄出來的,也就是透過影像編輯和修改來替個人做記憶存檔。
電影《全面啟動》場景 圖片來源|網路
多數人的記憶不一定有被操弄的價值,這類電影的虛幻性高於預測性。然而在影像被大量消費的時代,因對影像高度認同而成為個人極真實(authentic)的記憶,是正在發生的事。由影像建構記憶,從有攝影技術以來便佔了越來越大的比例,視覺成為認知的絕對優勢感官後,讓其他記憶機制,如身體的、觸覺的或時間感的知覺退位,而使得多數人的記憶也是依賴著圖像的載體形式。從十八世紀歐洲流行的壯遊,旅客用塗上感光劑的凹透鏡Claude glass做影像紀錄開始,旅行就和照片分不開了,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因為好攜帶、好沖洗的柯達相機底片和相紙等問世,而讓旅遊攝影成為日常消費,也使得旅遊能透過大量的視覺影像,成為人人最嚮往和最愛炫耀的休閒選擇。
有些旅遊像聖雅各之路(Camino de Santiago)這種朝聖路徑意指在耗盡肢體之力來強固心靈,相對的還有針對知覺感性如酒莊雅宴、心靈冥想、渡洋郵輪等身體寵愛的旅遊消費。旅遊是身體的,但記憶卻是被視覺掌管的,而從輔助式的影像科技,如攝錄影機、google map和空拍機,到擴增的視覺科技,人們的記憶機制被擴充和設計,然而身體感受、聽覺、味覺和嗅學便在旅遊的記憶機制裡變得被動和遲鈍。早期的旅行在於增廣見聞,而更重要的是自我抽離的體驗。最早形成旅遊概念的奧德賽(Odyssey)結構,似乎已經替我們間今天的文藝形式留下伏筆,也就是旅遊和創作在根源上的連結性,以及「不在場」的政治和藝術思維。不在場如何產生影響或成為事件的原因,成為王湘靈的展覽一個核心的提問,是很哲學的提問,並以旅遊紀錄和大量拍照的行為來提問。藝術家用了好幾個層次來提問,包括以人造技術來暗示日出日落,以從網路上買來的旅遊幻燈片、加工或剪裁後沒有重點的風景圖像,匿名化的場所,同時和王湘靈自己到場拍下的圖像做對照,來探討「到場」、「在場」的經驗究竟是甚麼。
「快要降落的時候」的標題,提醒觀眾飛機降落時,是旅遊很關鍵的時刻。當乘客可以看見正靠近眼前的地景地貌,旅行的體驗從「認知的」轉為「視覺的」,當旅客踏上陸地時,此趟旅行才成為「身體的」。然而現在普遍的和旅遊景點著名標的合照的慣習,是攝影科技疏離化了身體的記憶,把「在場見證」的自我的經驗客觀化。
展場一隅 圖片提供|王湘靈
除了以風景影像製造雙重性或平行時空外,藝術家還巧妙地利用了北美館兩間方形且相通的展間(E 和 F 展間)來製造對稱的空間,產生了平行時空。在這個平行存在的空間中,螢幕裡都沒有影像,會讓人往兩個方向猜想,是篩掉紛雜的圖像記憶,透過旅遊行為達到的禪境?但這個方向未免太像西方藝術史的六O年代。是「不在場」的設置,讓圖像歸零,來對照圖像自攝影和數位科技以來的可複製、可連播、可編輯和可擴增?在這個展區(F)裡,人們才能回頭問柏拉圖的洞穴理論質疑-透過視覺的認知,是在洞穴裡靠著燭火辨識對象,只能在光線閃爍狀態和光源製造的陰影下看到狀況;視覺是可被操弄的感官,透過視覺的認知缺乏辯論的檢視,因此是低度智識而不可信賴的。
對稱的平行空間設置
展場一隅 圖片提供|王湘靈
如果要和柏拉圖對話,F 展場做為和 E 展場的平行時空,是一個較趨近哲學、精神性較高的平行時空?還是參照奧德賽的「不在場」何以呈現,不在場何以引導全局?在藝術家的展場設計下,讓觀眾不是用思考而是以身體理解這樣的美學提問。在E展間中大螢幕上燃燒的竹製三角形和逐漸降臨的白晝,似乎串聯了柏拉圖洞穴理論和攝影史脈絡。火是照明的最原始方式,是黑夜的憑恃,但柏拉圖以洞穴的黑暗和陰影為比喻否定火的照明功能,排斥視覺的認知能力。但相反的,攝影技術源自十五世紀就有的暗箱(camera obscura),利用光線通過細孔投入暗箱後顯影的技術,其原理經過數百年發展到底片相機,再過一百多年後的數位科技讓視覺文化成為最強勢官能文化。王湘靈將黑夜、火、日出和攝影連結一起,暗示把柏拉圖理論翻轉成辯證,視覺認知是既需要光線,也需要黑暗的,兩者共存才會有攝影。
當視覺不在場時,其他的感官智能才被喚醒, F 展場以聲音為主,王湘靈取用希臘當代作曲家Iannis Xenakis的《OKHO》,本身亦是建築師和數學家,「由於他跨領域的背景,使他的音樂作品具有建築般的空間感和幾何學的形式。該曲概念為亂數解構,亦是拆解曲子裡原有空間並重新建構了另一個虛擬空間。配器為三重奏非洲鼓,源自於鼓在早期非洲社會裡被視為ㄧ種語言工具的概念(人際溝通或訊息傳遞)。例如使用鼓發送信號,亦有一套鼓與密碼,在打鼓時複製模仿當地溝通語言、說話時的抑揚頓挫與節奏變化,像是一種原始的摩斯密碼。」
這樣的安排讓「快要降落的時候」有雙層寄喻,一層是隨著旅遊而移動到遠方,能夠承載遊記的不只是大量自拍和上傳的影像,還有移動到點的身體,這個身體所感受到的節奏、如密碼般的未知語言、聲音、觸覺和重量等視覺之外的記憶。另一層則是儘管在視覺優先的影像時代,且做為攝影藝術家,王湘靈對於圖像的可替代性和可編輯性,正在接管人們的世界經驗,仍然提出最基本、最核心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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