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陰性暴力：王木木出品《寶貝母親：複視》

演出時間：2021/11/27 14:30

演出地點：濕地五樓紅樹林

原以為《寶貝母親：複視》要處理的是「母職」，然而，此作是以母親分娩為始，一路開展到女性在成長過程中的群像描繪。由王木木出品製作的《寶貝母親：複視》，主要從六位生理女性表演者的個人經驗出發，將女性曾在家庭、求學、社會化過程中，所面臨各種具有性別問題的日常情境，將其抽象化、概念化為「女性之所以成為女性」的動態圖像。

此作對當代女性處境的觀察與捕捉，無疑是敏銳的，尤其善以豐富的空間畫面意象，形成具有性別批判力道的譬喻：剛出生的女嬰如初生的小狗，不停啃食、舔拭著母親，暗喻生命總是以母體的血肉所養育；母親將女孩們整頓整齊，讓她們總是微笑、優雅站立、符合美姿美儀，讓女性的身體從小便面臨綿密無縫的規訓；少女們奔放地嬉鬧著，腳下的巧拼卻被其他同伴紛紛拔起，青少女的青春堪比懸崖，一不小心便會被排擠、霸凌，或是墜落自我認同瓦解的深淵；全場除了有一表演者從頭到尾手持攝影機，部分觀眾也被賦予「目擊者」的身份，於演出空間的各處，拿著手機鏡頭向場內拍攝，拍攝的畫面則連線到Zoom會議室，再由製作團隊將會議室畫面串流到臉書直播，於是，這些環繞著女性的視線，便成為了無所不在的窺探與監視，而從演出過程的鋪陳可見，這些長期交疊的複視視線，也已內建成女性對自我的審查與評價。

（圖／王木木出品提供）

值得肯定的是，《寶貝母親：複視》並沒有以控訴或悲情之姿訴說女性的處境，而是以流暢的畫面與意象，冷靜、清晰地從母親、女嬰、女孩、少女、女人，逐漸鋪排對當代女性的描繪。對我而言，其中最有趣也最犀利的選擇，是「全女表演者」，此讓每個女人在權力關係裡，都身兼「被壓迫者」與「壓迫者」的雙重身份：女人固然孕育女人，卻也總是為難女人，厭女文化與父權秩序最堅實的守護者，往往便是女性自身。全女表演者的配置，除了讓表演者之間的權力關係更為流動曖昧，同時也捕捉到某種「陰性暴力」的特性：相較陽剛力量對女性的壓制與侵犯，陰性暴力是以更為滲透、包圍、侵蝕的方式，如同毒氣一般無形無味，卻從每個生活隙縫將女性層層包裹，再再確認女性是服從、乖順，以及沈默的。

（圖／王木木出品提供）

然而，《寶貝母親：複視》的清晰與冷靜，卻同時成為了作品的反面刃，尤其是，表演者實在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了：母親明快、迅速地將軟爛的女孩拉起坐好；少女們毫不猶豫地俐落拔起同伴腳邊的巧拼；女人們直勾勾地看著觀眾，以黏膩的身體曲線表露情慾。當每個表演動作（action）都如此清醒，訊息因此明確卻也顯得層次單一，而無法再繼續鑽進女性心理的極度幽微之處，例如母職的混沌、惶恐與破碎，少女心的妒羨、佔有慾與矛盾，性慾的羞恥、高潮與虛脫。在觀看的當下，我在想的是，這樣的直接與單一，或許是因為創作者與表演者的生命階段，尚無法體會女性處境的複雜層次，但也或許是，若眼神再茫一點、散一點，身體再lay back些、晃些，攝影機的失焦與定焦更為交替錯置，聲音的迴音與聲道再跳躍、多向一點，也就是每個表演媒材的收放幅度與對比，能夠拉大為更細膩且廣泛的光譜，或許便可以在其中，創造更多在表演上的詮釋空間與曲折。

此外，《寶貝母親：複視》意圖透過觀眾的手機鏡頭所形成的多角度影像，呼應了創作者想處理的「複視」，也就是女性所面臨的多重眼光，讓觀看也成為建構女性主體的力量之一。然而，創作者將觀眾所拍攝的影像，導向作為一封閉系統的Zoom會議室，便無法讓影像產生如社群媒體的限時動態、濾鏡、訊息等功能，發生迅速傳播、任意評價、扭曲、擷取、斷章取義等效果。於是，在Zoom的介面限制下，「眼光」便成為固定的單一視角，而無從展開那些總是伴隨著「眼光」而來的閒言碎語，也就是女性在厭女秩序裡最易受牽制與噤聲的關鍵，同時，也無法進而處理女體在手機與網路的觀看之中，特別會面臨到的言語羞辱、網路性暴力、深偽技術（deepfake）性犯罪等層面。在此，多角度影像便僅成為了「眼光」的表面隱喻，卻未能有更多意義上的開展，頗為可惜。

（圖／王木木出品提供）

不過，雖縱有未盡之處，《寶貝母親：複視》依然是台灣少見以批判性視角挖掘女性經驗的舞作，且難得的是，此作能以相當節制卻不迴避的態度，直面女性所遇到種種具有問題（problematic）的情境，卻又不耽溺於私密的個人情感，也未輕易落入受害者敘事裡。「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形成的」（One is not born, but rather becomes, a woman.），西蒙．波娃《第二性》的名言，在此作中不停迴盪著，而在作品終結之後，創作者能否在未來震盪出更為深入與銳利的女性主義視角，則值得繼續觀察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