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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照片,我們如何思念一個人,也關於我們為何作劇場《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三》

魏琬容 | 發表時間:2019/11/30 23:07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2/12 10:24

評論的展演: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Ⅲ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開始前,請跟著我想像下列情景:

你新認識一個談得來的人,你跟他聊起最近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關於失去所愛之人,關於你如何深深的想念他。但是,你要如何跟他形容你所思念的至親?

不,不准拿出手機給他看照片。不能秀照片,你會怎麼做?

也許你會描述你無法忘懷的細節,比如他心存懷疑時左邊眉毛微微上揚,他開心時會一口氣買六人份的零食(但每樣只吃一口),他壓力大時想唱歌,但尾音總是飄走,他表達關心的方式就是你愛吃的東西他一口氣總買雙倍。

我們要如何想念一個人?我們如何向別人傳達「我正在思念一個人」,縱然對方從未見過你想念的那個人,也能理解呢?關於這兩個問題,每個人答案肯定不同。而余彥芳選擇用「用自己的身體把爸爸的身體『作』出來」,作成了一個作品《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三》(以下簡稱《消失三》)。

這是我見過把驫舞劇場用得最好的演出,《消失三》雖然不以 site specific 為名,但場地用得淋漓盡致。

驫舞劇場位在大觀路巷子裡,緊鄰馬路,這裡的「緊鄰」是指沒有人行道,鐵捲門一拉開,步伐一跨就可能被車子撞上。公車、機車、自小客車來來往往,車聲人聲避不了,在這裡舉行正式演出,要嘛盡量遮光減噪,要嘛具巧思的把環境因素引進來,《消失三》選了後者。

驫舞劇場是長方形的,長邊有鏡子,短邊臨馬路那頭是出入口,另一頭通往辦公室和儲藏室。這長方形的空間,平日當舞蹈教室,有演出時,黑布幕一拉下來,即可以當黑盒子劇場使用。但,《消失三》偏偏不這麼用,她安排觀眾面向鏡子排排坐。

演出開始前,每個觀眾獲得一個小信封,內有一張字極美的紙片,寫著「你記得他走路的樣子嗎?站著的樣子」、「你記得他起床的樣子嗎?」一開頭,台上放著一牀棉被,彥芳幾次試著用不同方式起身,而後一件件套上t-shirt,換上白短褲,開門,騎上機車,騎走。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數分鐘後,她回來,機車停好,開門進來,卻整個的換了一個人,步態變大、微微聳肩,張口是親切帶有客家口音的話「哎油,大家都在啊?吃豆干」「辣的吃不吃?」,更拿起麥克風來首卡拉OK,康康的《快樂鳥日子》,總在固定的地方拖拍。

(彥芳正在「作出」她父親的樣子)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第二段,余彥芳以自己為本,先躺平在大紙上畫出爸爸的身形「我身高一六零,跟我爸爸差不多」,再跟觀眾「借尺寸」,「現場有沒有人鞋的尺碼是八號半的?來,腳借我描一下」「有沒有人腰圍是三十八吋的」畫出了爸爸身形,彥芳再以鬧鈴計時五分鐘家族史,她以清晰快速的以幾個例子,活靈活現重現余爸爸的個性,她說的故事真精彩,精彩到鬧鈴響起時,觀眾懇求她「把故事說完嘛」。

至此,余爸爸已經以兩種形式出現,還不夠,余彥芳再往下挖。

她一邊口述,一邊示範余爸爸會怎麼動作:余爸爸喬車位時的帶有舞感的步伐,余爸爸投籃後總往後跳一步(以避免踩線)、他拉起鐵捲門時墊腳一跳,補足身高不夠,他總是用臀部把透明櫃台推出去,如果上一段是聲音為主的廣播家族史,這一段就是電視家族史。就這樣一面描述,一面演示,把驫舞劇場成為「余廣松刻印」的店舖,余爸爸和年幼的余彥芳一起的空間。

接下來,彥芳邀請數位觀眾上台,一人挑一個余爸爸動作,數個女子所詮釋的余爸爸動作,凝結在台上,數個余爸爸的身影一同出現,(你看,從廣播從電視家族史,又發展成了電影手法)。彥芳拉起一大塊白布覆蓋所有台上的人,白布加上靜止的人物,有了蠟像的隱喻。 

《消失三》優秀之處,在於能「從比喻中再生比喻,從畫面再生畫面」,白布加上(站立的)靜止人物,有了蠟像隱喻之後,接下來,彥芳鑽入白布裏頭,觀眾慢慢下台回座。隔著白布,隱約只見彥芳身形,白布加上(躺臥的)靜止人物,有了死亡的隱喻,而後,白布底下灌入風,一人拉住白布一角上下甩動,整片白布化作波浪,一波、一波、一波,又是一個時間與消逝的比喻。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彥芳慢慢脫下(屬於余爸爸的)衣服褲子,在觀眾面前,她「回到」余彥芳,並把投影機轉向鏡子,影像內容,是自余彥芳中壢家中往下拍的馬路街景,此時有個特別的效果,投影所射出的光線,一五一十的被鏡子反射到對面白牆上,因此投影的成像並非在鏡子上,而在鏡子對面(觀眾背後)牆角。也因為有鏡子,觀眾不必回頭,也能從鏡子上看到成像。經過兩重折射後,投影有幾分模糊,現場鋼琴聲加入了,彥芳獨舞著,有些動作來自余爸爸,卻又分明是她自己。臨馬路側短邊的燈光加強了,打在彥芳身上,炙熱的舞台感,燈光再推強、再推強,觀眾的目光全然集中在她身上....


攝影│陳藝堂    照片提供│黑眼睛跨劇團

突然一聲「叭」,打斷這一切。

玻璃門外有輛摩托車,有位戴著安全帽的男人,車燈直直射入劇場,彥芳倏地回頭,直直望向摩托車。

演出結束。

本作完全發揮了驫舞劇場的特色,摩托車作為余爸爸出場的隱喻,以摩托車始,以摩托車終。除了緊鄰馬路的驫舞劇場,想不出還有哪一個劇場可以這樣用,就算真的把一台摩托車搬進劇場裡,又那裡及得上真正摩托車活生生在馬路上?

緊鄰馬路那側鐵捲門不拉下,每回有車輛經過,車燈掃過鏡子,折射光線刷刷掃過表演空間,是「消逝」二字的視覺化。鏡子不遮,觀眾面向鏡子而坐,於是這表演有了多重觀看可能,你可以選擇看她,或是看她鏡子裡倒影,或看每一個觀眾凝視彥芳時的表情。生活、表演、真實,端看你選擇的觀察角度。

《消失三》的燈光設計高一華、聲音設計蔣韜,不愧是WSD世界劇場設計展拿過獎的,燈光和聲音,兩樣東西都摸不到,卻像是場上的另一位表演者,細膩貼合彥芳的每次呼吸動作。不,對不起,這說法把設計瞧得小了,這次設計,更像是馬戲表演中的夥伴,分毫不差地將作品推向更高處。

燈光設計無懼於(可以很礙事的)鏡子,照樣端出精彩無倫的設計。前文所提,彥芳獨舞那強烈照射是一絕,另有一段,彥芳作著父親刻印動作,她說「每個印章裡面都有一個名字」,燈光收束到手捧燭光大小,映著她的臉,我當然知道彥芳自始自終都是立體的站在台上,但這燈光,讓她「更立體」了,燈光收束了所有專注力,集中在她模仿父親刻印的臉龐。

視覺統籌歐陽文慧加上蔣韜的聲音設計,如探戈雙人舞,前面提到馬路投影經過鏡子折射,有點模糊,而現場鋼琴聲如彈珠落地般立體,聲音立體而投影模糊,拉出空間,驫舞劇場彷彿放大了數倍。


關於消失,關於記得


2001 年 911 事件炸毀了雙子星大樓,當時,整個紐約市陷入一片惶惶然的恍惚,街上行人表情呆滯眼底驚惶,像是死裡逃生的小鹿。有人說「好奇怪,我住紐約一輩子,從來沒注意過雙子星大樓,現在雙子星大樓不在了,我每次眺望紐約天際線,總注意到那裡空了一塊。」

因為消失,所以人們記得。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三》題目是「消失」,實際上是談「如何記得」。因為消失,所以我們記得,而人們用各種(專屬自己的)方式記得。 

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 的作品《為什麼 Why》有一個故事:

上帝創造萬物,將第七天定為安息日。但人類不知道這沒事作的第七天能幹嘛。上帝於是發明了劇場。沒想到,發明劇場之後,人類開始爭執,劇場裡頭是導演重要?演員重要?還是編劇重要?人類爭執不休,決定請上帝評評理。上帝把答案寫在一張紙條上,派天使送來凡間。人類聚過來,打開紙條一看,上頭只有一個字,「為什麼(why)」。

為什麼?我們為什麼作劇場呢?我們為什麼窮的要死日日過勞,卻一次次回來劇場呢?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三》給了一個答案。沒有人可以鉅細彌遺的記錄所度過的分分秒秒,但,我們會記得某些片段,這些片段在心裡會有不同的比重。這些記憶是專屬於自己的。文學和電影,有它們無可取代的優點,但唯有劇場,把活生生的人放在你面前。在劇場,創作者把自己專屬的「記得」提取出來,轉化成作品,讓眾多素味平生的人,也能感受。這份被轉化出去的「記得」,進入觀眾的記憶中,又成為許許多多人專屬回憶,就這樣生生不息了,就這樣,我們一次次回到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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