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靈會上通古今《國姓之鬼》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3/12 16:51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3/14 15:50
評論的展演: 《國姓之鬼》臺北海鷗劇場
有多少人欣賞這部作品時想到新海誠電影《你的名字》?
《國姓之鬼》分上下兩大段落,第一段為東寧時期(鄭經退守台灣)兩位戲子的經歷與演出,第二段則是疫情時期兩位當代歌仔戲演員的排練。敘事從鄭成功一派正氣於台灣紮營,校尉忠誠輔佐說起;在隨後的人神大戰下,妖鳥吞噬國姓爺,龍碽將之救出。
神話的頂點也是現實的起點。原來這番鄭家軍的福爾摩沙拓荒只是戲班於廟寺前的演出,名為辛勞的戲子拾起地上一袋酬勞要跑,繞了半天卻走不出瀰漫的大霧,在一陣迷茫和神靈的起退駕下,竟發現酬勞只是銀紙,因此只得老老實實跟老闆繼續把故事演下去。
醒昧間,我們來到第二段落。暫時清醒的戲子們這回成了排戲中的古翊汎和劉冠良,也就是觀眾面前的演員本人,現實情境來到外雙溪一帶劍南山上著名的鄭成功廟。由於未能順利開光,國姓爺像據說已由四方鬼魅入住佔據,廟寺主棟地下室則成為情侶幽會和屁孩試膽的聖地。
鄭成功復國無力的慨歎和慘遭下毒自毀面容而亡的不幸,集中於這段演出。整體氣氛儘管略帶陰鬱,卻以歡快的手法貫穿:「大明朝(演員吶喊)──!萬萬歲(觀眾歡呼)──!」歌仔戲跟流行音樂演唱會現場的氣氛交融,傳統曲調襯上低音電子節拍,混搭卻意外融洽;此間古翊汎尤有巨星風采,戲曲本是用唱的,但還真沒想過可以這樣唱呢。
《國姓之鬼》演出劇照 攝影|林育全 照片提供|臺北海鷗劇場
本以為兩個段落只是一前一後線性推進,在概念上平行並置,腳本卻讓它們相遇了。不論是古翊汎和劉冠良,還是老闆和辛勞,對方的夢境都籠罩著自己的醒覺,在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這同一時空嵌套疊合:人在外雙溪的歌仔戲演員劉冠良迫切希望被附體的夥伴(古翊汎)趕快清醒,加緊排練;身處東寧國林間隱寺由古翊汎扮演的戲班老闆,則驚訝於辛勞(劉冠良)不好好做戲就算了,竟操著一口流利的北京話。
其實莊周夢蝶已是老哏,穿越劇也早就陳舊,偏偏一加一大於二,多重而互通的神祕宇宙於是現形;在《你的名字》中,東京少年立花瀧與系守町出身的少女宮水三葉,在大水退去的彗星坑口上穿越結界,跨時空會通彼此,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在《國姓之鬼》的總敘事中,這應該是腳色們自我意識最混亂的時刻,但對在場的觀眾而言,這可能才是最清明的瞬間。因為我們徹底理解到,三百多年前的東寧國和此刻的台灣,都有一群人因感天而酬神,憑毅力在傳藝,刻苦地討生活,一步步寫下文明。從古至今,歷史不斷開展,隱密的結構卻未曾瓦解,只待行動者因深掘一項工夫(在此為戲劇)使之示現。
平心而論,我不覺得這部作品為我們增添更多關於國姓爺的認識,太多事實(鄭/朱成功的事蹟與各式稱號)和傳聞(誕生時的神話和死前的噩運)都可以上網查到。在台灣和台灣人主體性的討論方面,本劇提供的訊息也相對淡薄,儘管國、台、日語相互穿插,但故事主人翁們並沒有在身分認同上產生太多糾結,2021年三缺一劇團的《國姓爺之夢》對此反而有較多著墨(雖然名稱有個「夢」字,該作卻聚焦在多重史「實」的相互影響,因而直接觸及身分認同問題)。
《國姓之鬼》最好看、最具原創性,同時也最聰明的地方,是以「夢─戲─醒」的遞衍架構搬演相關故事,稍微避開了嚴肅的考據和複雜的身分認同問題;與其說它聚焦在歷史,不如說是戲劇工作者的藉史自況,其夢想與困頓大約可證於古來將相的生平跌宕。
對我來說,跟台灣處境最相關的部分,是全劇尾聲夢迴日本,即國姓爺出身地的段落。在此我們除了聽聞被聲聲呼喚的鄭成功小名「福松」,還一同舉手「造浪」──兩位演員自舞台攜著巨幅紗面走向觀眾,再沿兩側走道將它掠過大夥頭上,眾人因而必須舉手撐起浪頭,帶起潮汐。大海浮沉意味著與世界各處的連結,這提醒了我們島國居民日久他鄉是故鄉的情懷,鄭氏英靈也因為這樣永遠守護台灣。
《國姓之鬼》演出劇照 攝影|林育全 照片提供|臺北海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