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的配比《勸世三姊妹》

《勸世三姊妹》劇照        攝影｜林政億        圖片提供｜躍演VMTheatre Company

稱《勸世三姊妹》是今年的「現象級神作」應該不過分。從 2021 年就因影片中的國罵而登上新聞版面，到近來台中歌劇院售票秒殺，足見這部作品征服人心的實力。筆者不只耳聞諸多佳評，更近距離體會觀眾的共感──大家在現場一致的啜泣與歡笑。在這個簡短的評論中，我只就劇情段落的「情緒分配比例」稍加討論。

製作團隊深刻考掘了牽亡調（陣）的內涵和在地脈絡，且不光是透過閱讀，還蹲點了大量現場，從專業人士口中得知這門產業的古盛今衰，相當不容易。我們就這麼在入場後開演前獲得許多寶貴知識，不禁好奇待會將怎麼呈現。

在全劇的「第二尾聲」，我們終於看到牽亡調的再現。法師、尪姨、娘嬤（老婆）和小旦四角，分別由阿狗和由三姊妹飾演，一段板眼俱足的科儀活靈活現於眾人面前；同時，三姊妹父親的魂魄在歌隊引領的葬禮中緩步出場，漸漸行至彼岸，過程中則因家人的思念與召喚而多次進退，走走停停。這段畫龍點睛的演出莊嚴肅穆，一洗此前的所有插科打諢，讓人沉浸在死生兩界儘管渴望相見，卻只有訣別一途的慨歎與絕美──死哪有什麼可怕，怕的是與你們分離罷了。剎那間，我竟忘了自己怎有心情哭笑，因為此刻胸中浮現的敬意已然超脫特定情緒，無論是對儀式本身倚賴的物質和帶起的精神，還是對製作團隊的調研與設計。

下一幕，也就是「第一尾聲」，我們重新回到輕鬆又充滿喜感的虎尾公車站，婆婆媽媽鄉親父老再次粉墨登場，阿狗也把握最後一次機會走唱懺情。這裡的氛圍本是全劇調性，前後呼應也屬合理，但我人還卡在上一幕的崇高，意猶未盡，沒那麼快從雲端（或冥界）落地，畢竟兩段的情緒營造實在落差太大！仔細回想，可以發現牽亡調「本體」的線索在全劇中實在不多，大姊的心路歷程卻鋪排豐富，整齣戲儼然一部「長女」成長史或自我探索的冒險故事。

排除戲外製作團隊對牽亡調老實的介紹，戲內直接觸及牽亡調的，除了前述的「第二尾聲」，就是三姊妹（宋國珍、宋國豪、宋國美）拜訪阿狗時後者的單方面「科普」，再來即大伯公的遺囑和相關傳聞，其餘幾乎都圍繞在大姊身上。

在大姊這裡，情節安排甚至還能分為「寫實」和「虛構」兩類，這些類型下面又有不同分支。

在寫實面，有她對生理上兩弟妹的訓誡；事實上，觀眾也是順此才進入他們的身分困頓：一位「娘娘的」，渴望成為女人，正存錢等做變性手術；一位胖胖的，貪吃又沒什麼自信，鎮日窩在房內直播。另外，則是跟阿狗和阿獅個性截然不同的兩兄弟之糾葛，一位深入大姊的感情世界，另一位則走向地方勢力，黑道的、政治的、權謀的，三姊妹在這裡因綁架而破冰，深刻認識到彼此的羈絆。在虛構面，則有三個分支。第一，夢境：全劇一開始，大姊就在夢中抱怨父親拋家棄子，欲拿刀追砍他。第二，回憶：大姊想起小時候父親的疼愛，特別是以張雨生「天天想你」一曲為引線。第三，通靈：在現實中，大姊跟假扮母親的亡父對話，受其暗中照顧；在某些時候，弟妹二人則驚訝不解姐姐在跟誰交談。

上述分析屬於靜態布局的回顧，全劇推進的動力則有兩者。

第一，物質的：三姊妹返鄉乃因一張地契和相關財產，這既來自大姊的台北居大不易，又導向大伯公遺囑「宋家人跳牽亡歌陣，就可拿到五百萬獎金」。第二，心靈的：只有為了自己最珍惜的人，牽亡歌陣才能跳得好。綜合兩者，觀眾接下來就跟三姊妹一起掉入自我探索的長篇兔子洞。這邊藏著一個直覺的推敲：雖然要為大伯公跳，但多數人恐怕不認為大伯公會是三姊妹（或大姊）最珍惜的人；此外，按照兩條通俗劇的慣例，「越是抱怨，越是珍惜」，「離開了，才知道珍惜」，父親肯定是最終的焦點。問題是，怎麼鋪排才能聚焦在他身上。

解法有二。第一，大伯公沒死，不用為他跳；雖然觀眾準備見證大伯公的「安樂死」，但無論是對三姊妹還是黑道（阿獅及其跟班）而言，這都太過殘忍可怕；一番胡鬧下，最後是三姊妹背著大伯公四處逃竄。第二，父親不是跑路，而是死了，還是極有道義地自我犧牲，不捨家人之餘又不希望大伯公傷心，這點最後由母親證實。坦白說，雖然作品是喜劇，但背「屍」逃竄的點子實在爆笑到太過超現實，而母親本人的登場在劇情上也有點「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的意味，似乎無法用更合理順暢的方式說明父親的用心──事實上，鄰里和獅狗交代家族紛擾時已多番暗示；大姊跟亡父假扮的母親交談時，幾度聞到「惡臭」也幾近明示，但為了面向大眾，一個友善的故事似乎不能有任何懸念。

無論如何，編劇可謂下足了工夫，這也是全劇長達三小時的原因吧！雖然這段長篇旅程相當精彩，但我仍然認為，笑料帶來的鬆弛、感動和大家隨著作品的發展而對所有角色的同理和信任，絕對能撐起牽亡調（陣）這項嚴肅科儀的搬演。因此，適當縮短前面的喜劇，拉高牽亡調各個面向的成分，或許不會讓作品過於嚴肅，反而能把握這個出圈的機會，讓台灣（未來乃至世界）的觀眾真正認識一個勸亡又勸善的失落傳統。

《勸世三姊妹》劇照        攝影｜林政億        圖片提供｜躍演VMTheatre Comp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