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與禪身──《十七年蟬》
白斐嵐 | 發表時間:2018/07/25 01:11 | 最後修訂時間:2018/07/25 16:38
評論的展演: 松菸啟動計劃展演 無時鐘特區 、 葉名樺《十七年蟬》
圖版提供|葉名樺 攝影|李欣哲
演出:葉名樺
時間:2018/07/14 18:30
地點:松山文創園區
常常覺得看葉名樺作品如同經歷一場魔術,前一刻還焦急於自己身處視野遮蔽區,不知怎麼的,下一刻瞬間發現自己已置身搖滾區第一排。擅於運用非劇場空間,讓視角在空間死角或人群遮蔽間游移流動,遮遮掩掩卻又轉瞬開闊,早已是葉名樺於其創作如《寂靜敲門》(2015)與《一個人的美術館》(2017)[1]中多次運用的創作手法,也因此讓身處其中的觀者皆擁有了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觀舞經驗(更別提每場演出因參與觀眾、開放人數不同而造成的差異)。於是,要談論其作品,「主觀」成了無可避免的角度,正如此文即將記述的經驗,只屬於2018年7月14日晚場的我。
作為曾看過一年半前《十七年蟬》[2]試演版的觀眾,難免在演出過程中不時會將這兩版雖同名卻已截然不同的作品相比。其中最明顯的,便是自「禪」至「蟬」間的轉變。相較於試演版舞者緩慢踱步前行、時而扭曲轉圈的迴旋往復間,表現出的是一種與外在世界(包括周圍包覆的空間甚或是同台演出的舞者)隔絕,專注向內的身體與生命修練。在舞作沉靜的步調與漫長的時間感中,暗示著所謂「十七年」並非生物上的時間,而是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瞬間即是永恆的禪意。然在此次松菸演出版本,正如葉名樺在演後座談所分享的,這些年為人母的經歷,從生產到養育,讓她慢慢在創作中累積了全然不同的頓悟。原先講究慢與定的禪意,在編舞家此次親身與吳和儒共舞的詮釋下,轉化為激烈甚至帶有某種暴力的生命表徵,如從膠條綑綁中掙脫的舞者,像隻蟬一般破土而出,又或者是如女人生產般以剪刀剪破小房間門口象徵陰道的肉色布幕,兩名舞者在蟬衣底下的肉身更迭、如交尾般的肢體交纏,以及過程中時刻伴隨的巨大蟬鳴,在在讓我們切身感受「十七年」成了等待沸騰迸發的醞釀過程。
在作品的結構與內涵之外,更大的差異來自空間運用。2016年試演版依然維持類似鏡框式舞台的觀看視角(部分原因來自於當時以驫舞劇場排練場為演出場地,不像松菸能有這麼多空間上的變化,不過葉名樺近年與美術館合作越來越密切,也讓她對空間的想像越來越熟練),此次松菸版本則刻意營造了空間的緊縮感。狹小的表演場地另有兩間小隔間,其中一間如上段所述,另用布幕遮蔽,只留下幾道小縫,在觀眾進場後更顯侷促,與舞者互為壓迫。也因此,我們不再只能旁觀那試圖掙脫一切的身體動能,而是各自等待著每個倏然開闊的時刻。在此同時,與小房間相對的牆面有鏡子圍繞,藉著視覺虛影延伸了在體感上相對狹小的空間,形成有趣對比[3]。
圖版提供|葉名樺 攝影|李欣哲
在禪與蟬、生命的修練與迸裂中依然保留的,是舞者保持專注以內觀自身的狀態(即使在兩名舞者間有了較先前更強烈的連結)。儘管在圍繞的人群間跳舞,卻彷彿自外於觀者生命的存在。對舞者而言,我們的身體成了會移動的空間裝置,在無可避免的肢體碰觸中或攀附或閃避。而四周鏡面更提供了保護膜般的中介,讓彼此目光錯置而非直視。後段兩位舞者緩步迂迴行走,好似將全身意念皆灌注在腳步中,明顯為保留自試演版最完整的段落之一。然這次她們不只在眾人的注視中行走,還在你我讓位與否皆無所謂的群聚中,為意念開了條河流。此刻與先前相比,更有種「大隱隱於市」的超脫(也因此成為此作最打動我的時刻)。或許正如是夏日光景,我們總在吵雜如噪音的蟬鳴中尋得靜謐清幽。
不過,即使舞作試圖再次連結生物之蟬與哲學之蟬,也的確表現出激烈迸發後的昇華與超脫,當初那種緩慢、將時間感延伸至無垠的禪思(且令我聯想到蔡明亮2014年作品《玄奘》如何以「慢」煉淨內心雜慮),似乎徒存餘韻。我不禁也想到東方山水畫連綿時空的留白意境,與西方油畫封存瞬間的張力構圖,總存在著如平行線永不交會的宇宙觀。而時間,正是現場演出所倚賴的魔術。儘管近年越來越多創作者努力消弭界線(如葉名樺即為一例),我們依然無法否認表演藝術與視覺藝術最大差別,是觀者與演出者在現場(被迫)一同經歷的,有開始、有結束、有過程的「時間」(而葉名樺作品往往沒有一個明確結尾,似乎也證明了她對如此時間感的突破),且恰好呼應了此次松菸系列活動的展名《無時鐘特區》,與探問自然、創作與時間的策展主軸。在《十七年蟬》中,我們經歷的究竟是哪一種十七年?是永恆的連綿?還是永恆的瞬間?如此提問不代表好壞或偏好,我仍認為能以觀眾身分參與此作創作過程前後轉變,在這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的速食生態中,是很珍貴的經驗。只不過,在這已然成為兩個作品的《十七年蟬》間,是否生命之禪與蟬之生命,終究只能同聲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