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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掉的一代──《戀曲2010》

紀慧玲 | 發表時間:2014/05/21 02:04 | 最後修訂時間:2014/07/30 18:05

評論的展演: 2014新點子劇展-風格涉《戀曲2010》

演出:風格涉
時間:2014年5月18日 14:30
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圖版提供:李銘宸

紀慧玲

 

《戀曲2010》一口氣砸了五支吉他,注定成為整齣戲最重要形象(image)。而三分之一戲幅處,宛若「老大哥」(big brother)巨大無瞳怪眼的喇叭音箱從上方露出,爆出幾近撕裂鬼嚎的《國旗歌》,同時全場瞬間全黑,如此壓迫感,完全直指國家這個「客體」。《戀曲2010》因此即使通篇貫串著個人無所是事、吟哦有感覺或無感覺的歌/演,這曲歌獻給近在眼前的國家─台灣─以砸爛作注,是無庸置疑的。

 

問題是,激烈手段的背後,必須承載一定份量的指控或批判,《戀曲2010》卻沒有讓觀眾得以輕鬆對號入座的訊息,像似對長達155分鐘「冗長」人生的輕蔑─唱了一晚的歌、扮演各種日常百態,羅大佑寫不出來的《戀曲2010》作者顯然也無意編寫,砸爛的人生/國家是導演李銘宸對此時此刻台灣下的注腳,就像《國旗歌》最後根本就破音斷訊,十年為記,台灣無歌可唱。導演最後讓一把烏克麗麗繼續無聊撥彈著,如果把烏克麗麗想做是現在的國小孩童最熱門的外來樂器,那麼,一絲「希望」與「未來」訊息淡淡飄出──這可能是一廂情願的解釋,但無妨。

 

無論如何,以訊息去解讀《戀曲2010》,注定徒勞無功。戲分三大段,第一段出現生活常態:喝水、如廁、搭車、生活裡各式播音;第二段出現演員扮演;第三段從媒體訊息轉至接話、脫衣遊戲,最後重回如廁、搭車人生。導演在尾聲前從控制室問著台上演員每年5月18日(演出當日)都做了什麼事,看似排戲的演練當然聰明地安置了恰當的訊息:年復一年,差異不大,其間居然還組了一支「無感覺樂隊」!百無聊賴至此,硬是把戲拖沓、重複到155分鐘用意也如此,戲一開始導演現身說法,嘴裡咕嚨不清的話「對觀眾我們絕對是尊重的」成了微妙反諷──觀眾被「構陷」於劇場,分分秒秒,時而荒誕,時而荒蕪。

 

雖說訊息雜蕪不清,卻偏偏是斷裂的訊息、斑雜的符號,構成了戲的美學。戲一開始是搭車,然後演員拿著各式放送器,開始模倣各種街頭、廣播、電視、公共場合出現的播音,同時,場邊原就曝露的衣架上的各種衣物鞋帽,被演員隨興穿戴,成了各種怪異裝扮;播音形成接龍,宛曲於舞台上,裝點了舞台繽紛。這幕街頭廣播極其趣味,孫燕姿的歌詞「天黑黑」旋律出現更令人柔軟沈浸,然後,兀地就出現《國旗歌》巨響與全黑,第一次的巨大斷裂以至往後篇幅,「中止」、「雜訊」如影隨形,成了不和諧的主旋律,成了《戀曲2010》真正的聲音。

 

片段式的表演靠著緊弛有致的節奏加以整合,導演用斷裂/接合的音響、打斷演員表演插入的話(「余佩真回家吃飯啦」)、漂浮的鋼琴、演唱,黏接一幕又一幕流動人生。表演是生動的,李銘宸與演員的工作方式一向密合,演員專注、放鬆的表演形成劇團「風格涉」特色。但如果碰觸到訊息,尤其是斷裂的訊息,作品提供的線索就沒有自動黏合機制,比如黃色小鴨與肌肉男的對照、改裝車與0204色情電話的「想像」、扯下鋼琴罩子當披風的男子、模倣麥可傑克森舞步…總有讓人似懂非懂的段落,像是即興發展出來的演出,多少讓人迷惘。但這些,如果置入更大的框架,也就是創作者如何言說進行式中的2010年代台灣,出現的就會是這樣的樣態:走調的國家、雜訊的生活、個人的記憶、集體的行為,日常與個人被包裹於社會與國家之中,國家的巨大訊息透過國旗歌、學運行動迎面而來,訊息社會的干擾與籠罩透過播音、媒體綑綁全場,個人深淺不一的欲望透過日常活動、幻想縫織其中,於是,公眾與私我不斷穿梭回望,歷史性的敘事經常被快速掩滅,立委座車到底自己違規或抗議者違規在一場不能說出「主體」─你我他─的接話遊戲裡沒有答案,頭綁黃色布條的抗議者在伍佰「至少我還擁有自由」歌詞中緩緩摘落布條、卻比著「沒有」手語,《國旗歌》與蕭綁《夜曲》一路交纏不休…。《戀曲2010》對2010年此刻的台灣沒有明顯指控,巨大與微小敘事以反差、仿謔不斷出現。回到最強烈的砸吉他與《國旗歌》的隱喻,如果整齣戲布滿的與其說是訊息,不如說更多只是訊號的敘事,最後所傳達的,反而是最微弱的,一直奏不完全曲的《夜曲》,或者,演員未完成的歌手夢、無感覺樂隊。這生命聲息,遙遠的飄浮出來,在磅磅巨響令人不安的操控與完全毀敗之前,一命如懸地存在著──如詩的力量,狠狠地砸進心中。

 

二戰後「垮掉的一代」向秩序、理性宣戰,《戀曲2010》演示了台灣新的「砸掉的一代」的美學與政治態度。整體碎解,意義滑脫,卻總在時間長度裡,逼現了存在的真實感。在日常、物件、身體表演,交揉著破碎語言、斷裂訊息,不斷破壞劇場幻覺,卻具有創造性的視聽景觀裡,再現了強悍的內核。《戀曲2010》後勁很強,因為我們一定會記起2014年某月某日被砸爛的吉他,用以抗議國家的姿態──劇場若有力量,就是這個形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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