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譙讓我們同在一起──從「太陽花」到「大腸花」
評論的展演: 音地大帝「大腸花」、「小腸花」 、 太陽花運動
時間:201 4 / 03 / 18 ~
地點:立法院及其週邊
埃及劇評人阿爾-哈迪卜(Mohamed Samir El-Khatib)在二○一三年七月號的《國際劇場研究》(Theatre Research International)發表一篇文章,〈作為演出的解放廣場:關於地方、身體與權力的初步論述〉(Tahrir Square as spectacle: some exploratory remarks on place, body and power),認為茉莉花革命、埃及一二五革命所掀起的阿拉伯之春,不只應該按照政治的標準計算它的成敗,還需要從表演的角度,看到空間占領是人民在展現創造性,在實踐想像力,是人民在公共場所的身體即興。所以讓我們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從表演或藝術的觀點談革命,是以藝術之眼看見運動的過程長出了什麼創造性的東西,不是以藝術之名收割運動的成果,而且這項工作非常急迫,因為最擅長收割創意的正是政治,政客會把有用的創意收編為選戰工具,或者相反,當運動在政治上失敗了,失落者會感嘆創作的直爽無非自爽等等。利大於弊的數學我們天天算,政客還特愛玩,藝術只是一個方法,提醒我們有些東西不是功利可以考量。
回到阿爾-哈迪卜的文章。有趣的是,作者對「演出」(spectacle)的阿拉伯文furja做了詞源學的考古和詮釋:這個詞派生自faraj,意思是「驅散悲傷和恐懼」。很眼熟吧?沒錯,亞里斯多德對悲劇的定義,正是「引發憐憫和恐懼」。也就是說,阿拉伯之春不走悲劇模式,不搞濫情的英雄主義,解放廣場上沒有總指揮當男一號,只有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那裡歡天喜地,政府和宗教團體都突然喪失了約束力。打開西洋劇場史,每當希臘悲劇演完,會加演一齣羊人劇(satyr play)來個大逆轉,把可怕的演成可笑,狂暴的變成狂歡,而阿拉伯之春就是民眾直接上演羊人劇,因為日常生活已經是冗長的悲劇。用這個觀點來看反黑箱服貿的群眾三一八占領國會衍生的連環事件,我發覺,幾乎就在這一切還沒被窄化成「學運」、還不叫「太陽花」之前,它曾經像羊人劇一般狂歡過,但隨即落入悲劇的套數,一直要等到「大腸花」,才越俗越開花的開回了眾聲喧嘩。
不過,說句公道話,這齣戲本來就很難演,學生們碰上政府官員這幫廢話冠軍並且要求對話,好比文青遇上土豪還希望他出資拍實驗電影一樣絕望。這裡有一點必須認清,我們常說馬英九們又跳針了,從不回應問題,只顧宣傳政令,但跳針是性能故障,馬英九們的發言卻是預錄好的,非常流暢。所以,當占領群眾苦等四天,好不容易等到江宜樺來到立法院青島東路側門,聽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我一直很願意跟學生對話」,大家都傻了。什麼是「對話」?劇本用的是對話體,柏拉圖寫的是對話錄,如果戲劇和哲學的說法值得參考,對話是和他人在互動的關係中展現個性和思想。可怕的是,江揆很善辯,馬統很通暢,他們的話語卻是個性和思想的隱藏,光是對話的意願就需要四天蘊釀,然後你有主權疑慮他說要拼經濟,你問言論自由會不會受打壓,他說交由市場決定。你再問:言論自由不是憲法保障的基本人權嗎?他說你不要恐懼中國。我的江揆馬統,我不恐中,恐中的是你們哪!總之,你有問他必答,他表現得多麼樂於對話,因為他早已掌握了不對話的對話機制,不溝通的溝通模式。
最先攻進立法院的群眾,是最早明白不必跟政府多廢話的一批人。要知道,悲劇的英雄和英雌話那麼多,聲聲都在叩問法的問題:國法和天條相抵觸怎麼辦?倫理和法理相衝突又怎麼辦?如今情況反過來,張慶忠用三十秒證明他最不在乎的就是法。當人民充滿恐懼和悲傷的眼睜睜看著立法委員違法亂紀,占領國會就是驅散悲傷和恐懼的絕佳手段。羊人劇失傳已久,無怪乎指責占領群眾為暴民的人就是看不懂,當人民被他的公僕作賤,神聖就該拿來踐踏,國會殿堂就該奪回來開轟趴,主席台就該用塗鴉標語佈置得像違章建築,周邊街道就該像廟會被塞爆,否則連人民都快忘了自己才是老大。顛倒才能狂歡,狂歡才能把前世記憶一樣遙遠的民主想起來,想起來國家有執法的暴力,人民有毀法的權力。龍應台就是完全想不起來,才會說學生不懂法治,彷彿這種一切依循法律途徑解決的思考就比較不貧弱。我的龍野火,法律很好,可是法律特別繞啊!如果還有明天,民眾不會鋌而走險硬闖出現在的緊急狀態,緊急正是因為我們來到一個法律失靈的情境。
羊人劇之可貴,就在於它以大笑對付緊急,以狂歡做危機處理。占領立院頭幾天,街道上貼滿「英茸宛在」的馬英九遺像,瑜珈老師在濟南路上教導民眾靜坐的正確姿勢,阿嬤在公民短講的台上大罵「馬英九你在哪裡啊?在馬來西亞找飛機啊?」都屬此類。不罵還好,三月二十三號他真的召開記者會,做出拒絕回應的回應,大家就再也笑不出來了,隨即爆發攻占行政院的流血衝突。於是悲憤取代了狂歡,羊人退位,英雄主義復燃到了新高。請注意,我的意思並不是學生領袖在搞個人崇拜,而是面對馬英九江宜樺那平庸的邪惡、冷血的斯文,我們突然只需要一個帶頭喊話的人作為情緒激動的出口。例如三三○前一晚,林飛帆現身講台,他已經非常的累,累到講得非常的糟,可是他的話語只要出現語塞的空拍,觀眾便搶著用熱烈的掌聲和林飛帆你好帥來填滿。這是民眾和媒體在造神,由不得個人,但是一句「和平非暴力」,喊到後來更接近形象管理而不是行動準則,那就是領袖們的責任了。到底要多和平?號召幾十萬人上凱道,像舉辦團康活動一樣揮舞著手機唱〈島嶼天光〉那麼和平?到底什麼是暴力?City Band為埃及一二五革命創作的抗議歌曲〈我存在〉(Ana Mawgood)唱道:「是,我是殺人兇手,我的武器是幾顆石頭!」換句話說,面對殺紅了眼的武裝警察,幾顆石頭根本就不是武器!
還好,整件事並沒有在王老先生做出無承諾的承諾之後,就這樣「和平非暴力」的畫上逗點,先有「公廁論壇」和「賤民解放區」把連日來被壓抑的議題攤開討論,例如糾察隊淪為自我監控、禁止懸掛全關聯的布條和彩虹旗等等,後有音地大帝的「大腸花垃圾話論壇」,引用音地的話,「還幹於民」。大家都知道,抗爭少有成功者,所以總是開始得很熱鬧,結束得很潦草,不可思議的是這次將近尾聲,居然能夠又賤又幹的再度製造狂歡!以大腸花為例,它現場直播還能叩應叩奧,很像談話節目,幹譙聲如鑼鼓點的語言風格又很像地下電台;它和太陽花一樣變成即時性的媒體,不一樣的是,以太陽花的名義對外,草民都要撐出英雄的架式,但是到了大腸花,再英雄的人物都翻轉回幹譙的素人。幹譙讓我們同在一起。於是我們聽到,林飛帆幹譙太陽花破壞學運的美感,陳為廷幹譙自己越來越像馬英九,二樓奴工幹譙記者的垃圾會流汁超噁心,野百合世代幹譙哪有學運在設什麼指揮中心等等。我們這才發現,反轉現實的抗爭本身已經有那麼多東西需要再反轉,才發現我們失去了狂歡。有人說,採取暴力手段回擊鎮暴警察,那就跟政府沒什麼兩樣了。不,忘記狂歡,忘記反轉的能力,忘記正常其實是種反常,和平其實是種暴力,我們才跟他們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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