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忘老太太,與記憶中的湯皇珍
高俊宏 | 發表時間:2020/06/14 21:03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7/08 15:43
評論的展演: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 2019行動計畫》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
圖片來源|MoNTUE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專頁 攝影|吳政融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以下簡稱《成忘》)給人的印象,是創作者與母親之間的重疊,令人不得不從藝術的高空中墜落,回到親情血緣之間糾纏的關係。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先梳理一下自己記憶中的湯皇珍。
長期以來,湯皇珍的創作一直是簡潔與敏銳的,特別是對於語言文字、空間隱喻、物件與裝置之間的處理上,即便是相對於她同時代的創作者,我認為也是可以稱之為敏銳的。其次,她的身上一直有一股奇特的能量與衝勁,好像以前的金頂電池的廣告裡面,那隻不停打鼓的粉紅兔一般,這種特質讓她以行動藝術為創作的形式,更顯得直觀且合理。
劇場、行為、文字、裝置以及影像,是湯皇珍創作的主要媒介,對於創作者而言,這些形式有其必然(甚至必須)的部分。我們以「行動藝術」來稱呼這樣的複合形式,一方面除了方便我們在面對這多樣化的創作時,有一個總括的說詞。可是另一方面,在湯皇珍的身上,我認為行動藝術有著更多的意義,暫且撇除掉當代美學裡的界定,她的行動藝術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一種比較接近於全面性的實踐。在我所長期觀察的湯皇珍來說,藝術對她而言是「玩真的」,是直接面對生命的實踐。「玩真的」既是敬佩,也是令人痛心之說,因為那是須要付出真代價的。
回憶起還是大學生創作者的階段,與當時已然是「前輩」的湯皇珍有過幾次交錯,包含了2002年左右拯救華山藝文特區不被蓋成立法院辦公大樓的運動,以及後續的藝術家職業工會的成立過程,我們(還有許多當時藝文界的朋友)一起到從華山特區走到文建會門口抗議,這些都讓人發覺湯皇珍關注藝術生態的一面。其中一次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台大附近的某一個灰暗咖啡廳的聚會,為了討論華山保存的問題。當時我剛退伍,名不見經傳且連下個月的房租錢都煩惱,湯拉我一起參加了「幸福華山」的保衛運動,在社會運動的神聖光暈之下我還是參加了。會中,王墨林對於大家所提出的,過度浪漫的意見毫不留情地批判,他更直接指著湯皇珍的面說「傻逼」,意思是說她有勇無謀,而湯仍然激動且愷切地陳述著自己拯救的華山想法。那場奇怪的「會議」,就在劇場、社運與視覺藝術圈各自表述的狀況下結束,我記得回家的路上,台北還下了一場雨。
我並不想渲染這些過度內幕的情景,也不是討論王墨林一貫態度的「好意提醒」,只是希望描述湯皇珍「玩真的」的背後,事實上是有一股旁人很難理解的傻勁,對比起今天來說,恐怕又更衝了。然而,也就是在幾年前在一通電話裡,她透露出想要「退休」的想法,言下之意恐怕不是體力上的衰老,而是感到「話語權」被剝奪、壟斷所產生的心灰意冷。
我所經歷的時代是一個漸進式的,以「文化收編一切」或者「收編一切文化」的時代,是一個機構與權威掛帥的時代(或許也就是陳界仁常常指出的,新自由主義的時代)。而湯皇珍所走過的路比我長,在她身上所看到的各式各樣的衰退,其實也正是過去那種「衝」的年代的衰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華麗的藝術榮景。而當一切的藝術活動都需要經過層層的計算的今日,我們確實已經進入了另外一個我們其實並不那麼熟悉的「當代」,這更加令人懷念那個依然「衝」的時代。
其他的還有學生時代在某電視台剪接室打工時,私下偷用百萬的剪接台幫湯皇珍剪接《臭河戀人》,以及一夥人準備攻佔陽明山美軍空宿舍......林林種種的就不提了。大體上,就像她曾經將自己名字倒著唸,稱自己是「真荒唐」一樣,那些隨時流露的真性情,是我對湯皇珍最鮮明的印象。在《成忘》一作裡,她以患有失智症的母親作為緯,交織出家人的無奈現況,也對映出自己正邁向年老的事實。在展場與她的對話中,她一方面提到了,在照顧母親的這幾年間,由於現實生活的擾人與不堪,「藝術」成為脫離與創造的可能性,因此而不斷地提到了要有「創性」。與此同時,她也說到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活得越老,路越窄」,這種幾乎兩相矛盾的說法,想來正是衰老的湯皇珍依然想要在生命的下半場,對無情的命運之神提出對質與抗拒。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
圖片來源|MoNTUE北師美術館臉書粉絲專頁 攝影|吳政融
《成忘》一作就是在這樣的張力中成形,我們看到湯皇珍用她熟悉的文字、劇場、攝影與空間裝置的手法,將「老」的議題從一般醫學與衛教的角度,拉到了個人的感性以及藝術展演的層次。可以說,記憶與遺忘,在湯皇珍的創作裡一直扮演著很重要的核心。創作這條路她走得也夠長,益加彰顯了記憶與遺忘在她創作中的溫度與厚度。例如1999年開始的《我去旅行》(1999-2003)系列,從一張照片的追索,發展成與參與者之間集體的旅行。到了《尤里西斯機器》(2014-2015),則反過來嘗試解構那部「旅行機器」,試圖總結15年來如同個人史詩一般的旅行。以尤里西斯為隱喻,正提醒了在創作者放逐一般的命運中,記憶是生命風暴之中,唯一可能的停泊之處。
而反覆在我腦中的,除了湯皇珍特有的叨絮言語以外,還是那句「活得越老,路越窄」。我們都會說西方世界很重視藝術家,特別是越資深越受重視,這點在台灣好像反過來了。在我一直以來的印象中,湯皇珍是很「純」的藝術家,她沒有跟他同輩的其他創作者一般,有著穩固的權力位置,想必因此一路走來也倍嘗辛苦。對比於「玩真的」卻愈來愈沒有資源的她,以台灣當代藝術生態來說,這是很諷刺的事情。到頭來當代藝術還是揭露了它學歷至上、資源集中與菁英本位的事實,當代藝術比起以往更加地「社會化」,這點無論如何是一件值得關注,甚至詭異無比的事實。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 圖片來源|https://pareviews.ncafroc.org.tw/?p=58083
或許更因為這樣,使得湯皇珍作品中,關於「碎語」的部分被特別突顯出來了。而愈加碎語,也就愈使人不容易進入,逐漸地從《我去旅行》系列裡,仍然具有開放性記憶(朝向他人的記憶)的情況,內縮為個人化的結晶,有時候我會想,這會不會讓她的創作變得愈來愈邊緣。在這次《成忘》的創作裡,可能是涉及了個人家庭的成員,這種內化的狀況特別明顯。然而,終究是身為創作者,她的「碎語」並非總是個人與憂鬱的,創作者不忘將「老」翻轉出來,形成公共的議題。加上背後幾個巨大的哲學身影,讓我們知道她的創作始終有著超出個人的一面,直探「存在」根本上荒涼的處境。
或許,台灣當代藝術的相關研究者,需要對這位在九零年代就以行動藝術為主,至今仍堅持做「純創作」的女性藝術家,做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包含藝術的語言、核心思想,當然也包含她所面臨的現實處境,相信這會是台灣當代藝術史重要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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