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老年之藝術」:成忘老太太,湯皇珍 2019行動計畫
蔡佩桂 | 發表時間:2020/02/29 22:58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4/07 18:08
評論的展演: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 2019行動計畫》
駁二首演
高齡照護是近年顯著議題。政府推動長照2.0的一個主要目的即是為了實現在地老化。大學社會責任實踐(University Social Responsibility, USR)不乏整合了社會、教育、科技、藝術等領域的高齡關懷計畫。國藝會「共融藝術專案」(Inclusive Arts)首推也選擇關注高齡相關議題,「支持為高齡者策劃之專業藝文展演活動及服務推廣計畫」。[1] 2020年初行動藝術家湯皇珍展開、發表「成忘老太太」計畫,在此潮流之中?計畫所舉辦的「午茶」確實在鹽埕老人活動中心、鳳山社區大學等地,與高齡長者互動。然而,藝術家卻清楚表明,她的計畫「不附庸於社會服務,也不是醫療教學」。[2]
「成忘老太太」起心動念於藝術家母親逐漸失智,那是早在1996年便開始的一段過程,二十多年後藝術家開始將之發展成一個藝術計畫,包含二到三月在高雄的展演(駁二藝術特區倉庫與新浜碼頭藝術空間),七、八月在北師美術館的展演,以及擔任「虛擬數位場域」的一個網站。[3] 展覽部分在展期中逐步生成,在我參與新浜展場「開幕事件」時,展場最裡面的一間,展示著去年三~五月湯皇珍採訪的老太太或照顧者,她說目前展出七支影片,但其實累積有九位。[4] 影像非常平實。
新浜展場的較大空間展出的造型物件主要是地上一些軟性材料之現地裝置,最大的是一尊比人高的立筒狀形象,黑白二層緩衝墊材料白內黑外,如同軀幹外罩衣服,以細線綁起的二者都扁平,直接坦露背後的空洞或空無。(看過駁二的首演後,才理解在藝術家的說法中,白色象徵外衣、黑色則是第二層外在,剪影著老太太的輪廓,上面還有龜裂紋與血絲。)裝置的其他部分多數看似隨性發揮自駁二展場切割同樣造型餘下的材料,黑色並排如重山,白色捲起似暗示著海浪,另有些白色細條則自由打結成形,釘列於牆上,也有小部分延伸製造著地面與牆面的連結。此外,牆上點綴著彩度不高的鵝黃與灰藍色剪紙,似流動的人形或局部人形。我們在這裡展開「開幕事件」,湯皇珍說明計畫緣起,她與老化而逐漸失智的母親曾經如何在關係中「扭打」:母親無法自覺忘記而指控她為小偷,母親幻視,母親已在家卻堅持要回家,母親丟失自己以及她的字彙與理解力,母親終於連如何站立都遺忘了…
「成忘老太太」這個計畫「是為納受記憶的失去而生」,藝術家如此說。若不隨一般價值,將老年視為「逆境」與「殘敗」,我們須要將高齡者都變成「亮閃閃老人」。這需要將汞「質變」為金那般的「鍊金術」,即將生活細節創意化的「創性」。藝術家認為,年老者心智蛻變為與我們不同的符號系統,我們必須以「創性」來理解、詮釋,才能發現老年這樣的「異質」其實是生命中的黃金時代。因此,湯皇珍提出「成老禮」,經此儀式,我們以想像力「成全忘記」,能夠珍惜相遇,讓生命擁有美好的自他關係。
所謂「創性」,藝術家滔滔例舉,讓她能夠跟著失智母親哼唱日本兒歌,即使自己不諳日語、不明歌詞意思,仍能整首唱出,開啟與母親的溝通。「創性」,讓她重新發現並樂於與人分享生命中的細小,就像她保存了超過半世紀的童年玩具,包藏磁鐵二極的二隻木製袖珍小狗,相吸起來就二公分大的小玩意兒。「創性」,讓她想起幼小時,曾因母親蜘蛛網血管破裂需要休養,她分擔家事、負責以木炭燒熱水,有次卻無論如何生不起火,哭著跑出家門求助,抬頭卻看見一輪諾大明月。
湯皇珍將這類珍珠般的記憶碎片,書寫入「互動劇場」的劇本中,十七位演員(包含藝術家本人)此起彼落地朗誦著,同時腳下垂直前進、後退、轉彎,似乎走著隱形的方格紙,彷彿集體書寫著藝術家的自傳,聽來如行板的詩歌。我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自傳」?
齊美爾(Georg Simmel)在書寫林布蘭時,曾討論到「老年之藝術」(the art of old age)所擁有的一種「統一」(unity):此時藝術家的生命整體完全融入其藝術性中,或者反向說,藝術已完全形變,進入到藝術家的生命主體性中。我們可以從多位巨匠的晚期藝術觀察到這種特質,不只是林布蘭,還包括多納泰羅、提香、哈爾斯、歌德和貝多芬等。[5] 齊美爾也區別了青年與老年藝術的主體性:自我,是青年藝術的主要內容,卻是老年藝術的主要形式。他的意思是年輕的藝術可能表現著世界,但其實更重要的內容是談論著世界的那個熱切的自我,而老者可能重複表現著自我,正如老年林布蘭重複生產著自畫像,但在人生經驗的圓熟中,那個自我已經含容了世界。
齊美爾對青年與老年藝術主體性之區別,或許不適用行為或行動藝術?這類藝術家以自己的身體表達,原來就重疊著藝術與生命、生活,尤其「湯皇珍的作品高度個人主義」,更是如此。[6] 我們因而可以說,年輕時的她已經將藝術與生命「統一」?喜歡卡謬式存在主義的她,自陳是「用著全部的自己—全面的身心靈在做作品」,「我的作品—尤其旅行系列發展經年,這個系譜彷彿逐漸幻化成我生活的實像,或許我也逐漸成為我作品中的寓言人物。」[7] 然而,十餘年前她仍明確地說,「藝術並不等於生活,生活也不就是藝術」。[8]
關於「成忘老太太」,現在的湯皇珍卻說,「這個計劃它不再脫離藝術自身,而是一個伴隨藝術家湯皇珍漸老的真實行動。」[9] 也就是說,藝術家的自我,包含非常個人與親人的生活,已經成為作品。因此,藝術家所言的「創性」,除了要能發現,還要能分享。在新浜「開幕事件」現場,有一杆約七、八件衣服,乾洗熨燙過,吊掛整齊。那是湯皇珍過去的愛衣,狀況良好,歡迎意者拿取。藝術家笑說,斷捨離,能分享才能自他圓滿、不虛此行。「分享」為何重要?為了「給出自己」。
「成忘老太太」雖然是虛擬人物,且「人人都可以是成忘老太太」(湯皇珍語),但總是由藝術家現身說法。有漸老自覺的藝術家,就是「作品中的寓言人物」,藝術與生命至此完全統一,因此,這不只是一個關於老年的藝術計畫,也是朝向「老年之藝術」的一種藝術。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湯皇珍新作最勇敢的意義。
HBO曾為在國際藝壇之巔的「行為藝術教母」瑪莉娜・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ć)拍攝紀錄片「凝視瑪莉娜」Marina Abramovic: The Artist Is Present (2012) 。片中她曾如此自承,若你在青春時成為「另類」(Alternative),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歲都還能是「另類」,但抱歉,已經六十三歲了呢?雖然想念別人質問她「為何這是藝術?」,但她接著說,「我不想再是另類了」。在生涯顛峰的藝術家,享受著生命的各種層次,她在片中除了展現殉道般以肉體折磨成就的藝術精神追求與愛情傳奇,也大秀自己的時尚迷戀與生活品味。如此將人生盡情托出,可說是朝向藝術與生活之統一,朝向「老年之藝術」。
現在的湯皇珍在銀灰的頭髮上挑染著一綹粉紅,標誌著在生活中操作行動藝術,讓藝術與生活合一。90年代初湯皇珍留法回台後不久,作品〈我愛你〉等已經留名;2006年〈我去旅行五/一張風景明信片(台灣篇)〉獲得台新藝術獎視覺藝術類大獎;2007年受邀參展威尼斯國際雙年展台灣館,湯皇珍很早就獲肯定,並維持創作豐沛。2015年北師美術館回顧性個展「尤里西斯機器-回視湯皇珍『我去旅行』十五年」之後,藝術家自述,「湯皇珍幾乎消失於臺灣藝術現況的版圖」。[10] 成熟藝術家在一個又一個巔峰之後,應該再做什麼?如何從事藝術一生,至老、至死?湯皇珍「成忘老太太」勇敢朝向「老年之藝術」,如此「給出自己」。
[1] 國藝會「共融藝術專案」網站,https://www.ncafroc.org.tw/founding-apply-single.aspx?id=47169 [Feb. 29, 2020]
[2]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 2019行動計畫」臉書活動頁,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2256092808029920/?event_time_id=2256092824696585&active_tab=about [Feb. 29, 2020]
[3] 「湯皇珍2019行動計畫 成忘老太太」網站,https://ulysessmachine-tang.idv.tw/ [Feb. 29, 2020]
[4] 開幕後,藝術家回答筆者的提問。
[5] Georg Simmel, Rembrandt: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Art (Routledge), 96-98.
[6] 梅豪方(2003),<推薦文>,於湯皇珍個人網站,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2256092808029920/ [Feb. 29, 2020]
[7] 柯應平訪湯皇珍(2009),Dogpig Art Cafe (豆皮),https://blog.xuite.net/dogpig.art/xox333/22979689-湯皇珍.答問%26七件旅行作品 [Feb. 29, 2020]
[8] 同上注。
[9] 見湯皇珍計畫網站。
[10] 「湯皇珍尤里西斯機器」臉書,https://www.facebook.com/TangUlyssesMachine/ [Feb. 2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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