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老與成忘──原來,你我唱的是同一首歌
張啟豐 | 發表時間:2020/08/03 14:10 | 最後修訂時間:2020/08/04 16:43
評論的展演: 《成忘老太太—湯皇珍 2019行動計畫》
觀察/評論:《成忘老太太在家嗎?》(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劃)
時間:2020/6/20 (六) 16:30
地點:北師美術館
《成忘老太太在家嗎?》是湯皇珍「成忘老太太,湯皇珍2019行動計劃」的互動劇場演出,屬於展演的一部分,以今年二月高雄駁二藝術特區作為首站,繼而在高雄新浜碼頭藝術空間,終站是台北的北師美術館。在這之前,更早──去年11月、12月就開始舉辦「相遇成忘老太太之午茶濃情」,一直到今年三月,使這一項行動計畫有更多的觸角與現在/未來的「成忘」接觸。這一場互動劇場以十女一男同誦異聲的語句表達、同態異狀的肢體動作,呈現創作者生命遊歷連結至母親成忘的外在軌跡與內在心路。在抒情、詩化的語句中,參差錯落的身體行動與服裝道具一再發生異質關聯,表徵記憶的剝落與流失。為少見的以詩態表演手法呈現失智議題的劇場演出。
人不免生老病死,也必然經歷成住壞空。記憶的產生/存有、殘缺/流失/成空,亦然──隨著這個現象普遍受到討論、重視,藝文創作日有創作,電影(《明日的記憶》…)、劇場(《春櫻小姑──記憶的迷宮》…)都有動人的故事演述,只是,多給人以距離感。而《成忘老太太在家嗎?》是創作者/當事人(們)現身說法,近在眼前,身歷其境。
台北場是北師美術館B1,近乎全白、略長方形的空間,觀眾圍坐四周,表演區高度大約十多公分高、木構為架的舞台,上鋪白色類似泡棉材質緩衝墊,全體衣著上白下黑,有專業表演者,更多是素人/成忘當事人,分坐表演區外緣,面向觀眾。
拍掌三聲,開始。
全場演出分為若干段落,以文字作為載體,藉由表演者聲音(文字、語言)肢體(型態、動作)段落分明地、層層揭露湯皇珍旅行歸家,由侍母而怨母、由怨忘而成忘的過程。
每一位表演者聲音音域高低不同、音質亮暗寬窄各異,發聲方法也多所不同,因此,同一時間念同一句台詞,在聽覺上形成一個音團,產生特殊聲響,雖未必句句聽得清楚明晰,倒也不至於糊成一片。但是,這個「音團」卻令人意外與欣喜——導演看似不著意於特地調校每一位表演者的音聲於一致,而只要求句讀;因此,節奏頗為一致,因此,句子的呈現各具本然特質,也因此,眾生和創作者一起出現了。再者,表演者在若干段落前後錯落地念同一句,雖然這當中並不一定有著彼此應和的節奏感,卻呈現參差平行的聲線,各自運轉,各自前進,將此視覺化之後,彷彿各色寬窄圓扁明暗線條,先後出發,共赴前程,成為一種聽視兼具的音/形感覺。又再,導演將表演者分組,各組唸著不同的台詞,參差而出,形成若干音團,一組疊附一組,複雜度更高——不僅指表演的處理/表現,就觀眾「聽得懂」與否而言,亦然。
至於肢體呈現,第一階段只是單純的以一步之距離,進行前腳一步跨、後腳一步及的動作,第二階段有較多上肢、下肢的肢體動作,例如:雙手水平往外畫圓、雙手划到腰後、右膝前屈弓箭步、之後動作倒帶回復。第三階段,則是動作加上聲音「啊~」,隨著演出進行,肢體與聲音的組合愈形繁複,當然,敘事段落也愈在核心(由怨忘到成忘)之內。因此,現場表演者情緒能量拉高,肢體急動、聲音叢出,在北師美術館地下室挑高有限(如同白盒子)的空間中,觀眾看/聽著表演者的容貌與肢體,同時並透過表演者看到對岸觀眾(的容貌及身體),現場音波來回折射震盪,形體姿態雜沓紛至,觀眾肉體/心理經歷著雜亂無序──如此地無法避閃,甚至躲藏、離去!
《成忘老太太在家嗎?》演出排練 攝影|吳政融 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其實,整場表演的文字訊息量太過於龐大,在如上述的呈現方式下,能聽清楚念誦內容且了解文意的,實在相當有限,直如吉光片羽──但是,編作者花費心思展現心路(──應該是想讓觀眾明瞭?),導演多元手法則讓聲音各現原貌(──導致觀眾不甚/甚不明瞭),看似相互打架的方向(編導是同一人),或許正不經意呈現:人世、記憶就是如此……如同旅程及相遇、如同養育及侍養;如同創作者面對母親的身心變化。在這樣的脈絡下,形式或許成為了內容──由簡而繁、由單純而複雜、由秩序而失序、由眾聲而哄亂,創作者與當事者以這樣的進程訴與觀眾她們所承受/經歷的種種;至於文字所承載的內容,則成為《成忘老太太在家嗎?》得以展現的形式。
湯皇珍除了擔任編導演、表演者,還擔任舞台構想及道具製作。整座舞台是由十六塊長方形的小台(長度比一人身長更長),以四、八、四的數量組成三座長條舞台,再併為一座(並非完全居中對稱的)舞台,每座小台最上層是白色泡棉緩衝墊,下層為黑色墊,兩層之間各有八條紅色緞帶繫綁,掀起黑墊,最底則是透明塑膠層。表演者捲起白墊裹住身軀,雙手緊握墊緣,隔絕自己與他人,一筒一筒白柱,就是一個一個自我隔離的個人。之後再將白墊鋪在黑墊上,將紅布條穿過白墊繫綁,以綁定兩層緩衝墊,表演者身在墊中,滾轉之後站起,小台僅剩透明塑膠底層,從白墊柱成為外白內黑的筒柱,柱中人──單膝跪地,垂手歛眉闔眼……而被掀起墊子的小舞台,可見底下投光而上,明顯照出透明塑膠底層上面的殘文斷句──全字、切字/殘字,或是圖案。白黑墊子的一層層掀起,恰如附著在腦中的記憶一層層剝落,第一層白色剝落──人是孤立的個體,第二層黑色剝落,個體已無法自理,只能垂手、歛眉、闔眼。而最末,當黑色墊子掀起,露出最底的透明塑膠層及其上的斷文殘圖,彷彿明示著記憶剝落、流失、殘缺的最後的最後,就是如此這般。至此,已經超越創作者寫下的文字(內容),導演藉由表演文本如此詩意地具象呈現失憶的種種。
藝術家湯皇珍 攝影|吳政融 圖片提供|北師美術館
這一場互動劇場成忘歷程,表演者同聲念誦,由同一種文字衍成眾聲疊附,平行的字句延展為聲線……綿延……「我記得,塞納河上游…… 「明敞的日子,漆黑的夜晚……「沒有相遇,會不會比較好…… 湯皇珍的人生行腳、心靈印記,隨著文字逐一化為圖像,隨著聲線逐一牽連出往返徑路。
十女一男老中青年齡層皆有,在「媽媽忘記了」段落,隨著演出進行,情緒愈緊張、緊繃,「所以進食,化成泥糊...」台上啊──嘎嘎嘎-咦咦咦-啊,叢轟而出,一句急似一句、一句響似一句,「就是不明白,回家的媽媽,要如何回家」──是湯皇珍單獨述說,一句白描的台詞,更是心痛翻轉後的回首──因為「遺忘後,我被擲出地表…」。眾生紛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記得、我記得、我記得…… 創作者的經歷(客體/主體),也(會)是眾生的經歷,何人能逃脫壞空?是以,「已經回家了,要如何回家?」是人生問句?哲學問句?宗教問句?
創作者最後以〈花非花〉一曲作結。既以此作為註腳,或許,也呈現創作者的歷經撕心裂肺、執著不捨之後的成全與放下,「讓我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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