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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在小孩也來看新馬戲_關於四件作品的觀察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6/29 23:52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8/09 12:40

評論的展演: 2023TIFA 河床劇團✕FOCA 福爾摩沙馬戲團《夢與陰影》Eye Catching Circus《保持聯繫Keep in touch!》15th新人新視野:張雅媛、楊世豪、戴啟倫臺灣國樂團《魔幻時空大稻埕》音樂會 楊世豪《After》

幾乎每次看完新馬戲的表演後,都有一種和自己「內在小孩」進行了對話的感受,無論是在節慶串連活動裡看到的歡笑,或是在社會議題創作裡看到批判,總是會在雜耍或特技順利完成的那一刻,讓那個「小孩」獲得了難以名狀的勇氣。

內在小孩(Inner Child)是榮格在原型心理學理提出的理論,但此刻暫時先不深談心理學,只是從直觀的感受先來拋一顆提問與觀察的球:為什麼大部份覺察到這個內在小孩與我同行看表演的感受,都來自於欣賞新馬戲的過程呢?經過上半年巧合累積欣賞了許多新馬戲演出後,我突然間比較能整理出這個問題的回答:或許是因為輕盈的歡笑,可以快速讓人放鬆,可以忘記做為成人的壓力,於是內在小孩同在的覺察,就更為明顯了。

只是作為觀眾,看到特技的一瞬間,我們那以心理學觀點,象徵著某種缺憾與陰影的內在小孩,能獲得勇氣與舒壓的時候,對於新馬戲表演者來說,是什麼感受呢? 而上半年能讓我的內在小孩獲得馳放感受的,有許多都來自於新馬戲作品裡的佈局與新意。因此,決定將幾件作品的細節想法,重新編整梳理,試圖將收到勇氣的連結,回饋給勇敢的創作者們。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臺灣國樂團《魔幻時空大稻埕》| 攝影:李庚霖

從軌跡裡看到心意


先從表演舞台上的軌跡來整理。

新馬戲表演時,表演軌跡時常是相當幾何的,軌跡在各種物件耍弄丟接之間,劃出一道道神奇的拋物線或重力線。身體與物件運動的線性關係,來自於順勢或逆向的收放,並從點構成以線條為主的切面空間。這個幾何空間,也因為線性特質較為彰顯,而有了收放自如的彈性。而這個彈性,正巧也展現在《魔幻時空大稻埕》的舞台空間佈局裡。此作因為是國樂與新馬戲的合作,在臺灣國樂團全團的演奏位置緊湊規劃後,就只能留下很有限的表演空間;所幸,新馬戲的空間機動有彈性,編導設計了一條通往上舞台的斜坡彎道,讓表演者得以穿梭在投影背幕與舞台前緣的空間,讓線性通道同時具有遠近透視法的立體感。此外,以水晶球輕巧的詩意開場,點亮魔幻的特質後,不同特技的編排運用,也機靈地利用了各種空間。好比垂直的高空位置,有綢吊或疊椅,而水平的上舞台坡道與下舞台邊界,則有肢體特技或獨輪車。此外,這些特技表演者除了被設定可回應歷史劇的感情關係,讓情愛的觸動或別離,與大時代的城區發展,拉開不同面向的張力曲線外,新馬戲特技的表演特質,則讓這些大歷史小人物的劇情發展,可以更契合樂曲的內容,展現出敘事的節奏性。例如,在輕快曲風時,跳在節拍上把玩大小道具;在傷懷曲調時,讓綢緞表演者,以肢體與緞帶的纏動糾結,訴說緣分的無奈。特技移動軌跡的動態展現,可以象徵相逢的驚喜,也能夠訴說離別的哀傷。新馬戲表演肢體的節奏感,與國樂演奏的音樂性,配合影像畫面的變化,使得傳統樂音也魔幻或摩登了起來。不過,《魔》劇裡,還有一個特殊的軌跡,則是大環展現的某種蟲洞軌跡。

大環在《魔》劇的功能,有著戲劇動力學上的相對作用力。相對於綢吊懸至於高空擺盪的情感糾結,它是離心力動能著落在地表的漩渦,在劇中彷彿牽引著時間的流轉;它的象徵意義,比敘事功能有渲染力。《魔》劇精巧有致的機靈之處在於,善用新馬戲各種特技的不同的動能與道具的象徵性,整合音樂演奏、表演身體和光影圖像;這些運用讓新馬戲表演成為關鍵的形容詞,而這些形容詞的動能層次豐富,象徵動機飽滿,卻又能讓音樂安心扮演主要動詞的功用。這樣的跨界合作中,當各種元素部署與運用,都能恰到好處之時,作品的意義便得以成為核心,讓故事簡單卻韻味不凡。當然,在所有國樂作品的新編和演繹之中,我還想特別提出的一個亮點:在音樂設計王乙聿的北管或陣頭音樂運用的篇章裡,新馬戲表演者們的肢體,對應著傳統的器樂共鳴撞擊時,喧嘩的廟埕或街廓裡的曾經的活力,瞬間創造出的魔幻時空撞擊,真的讓人發自內心期待著,國樂跨界合作,可以引動的題材開拓或觀眾開發。



國立傳統藝術中心  臺灣國樂團《魔幻時空大稻埕》| 攝影:劉欣宇

而特技道具的動勢軌跡,還有哪些可能性,在國藝會新人新視野的系列中,楊世豪則做了更進一步的挑戰。《After》乍看是一個Solo小品,但大環在表演者的神情與動作設計裡,被幻化為另一個表演者,成為一齣擬人化語法下的雙人之作。大環在表演者眼神的凝視與細察之中,賦予了一種超越道具的重要存在;另外,對應的動作也不僅只是為了展現技巧的操作,帶入了許多戲劇手勢和動態,讓人與物的接觸,成為情感聯通的心緒共振。這些設定,將大環原始技術本色的總體強勢量能,產生柔化的質變,讓道具不只是表演者身體的延伸,也不單是意志的延展;在靜默且抽象的擬人語境裡,大環旋轉的速度快慢、軌跡的水平垂直,以及方向的順逆,都是它展現自我意識的詞彙。然而,這份存在感,也因為後續的大環拆卸與改裝,再度產生關係的變化。拆解與結構變形的過程,像是往深處理解彼此內在的印證痕跡,一種建立在信任關係裡的放下,讓彼此都不再是特技的執行者,而融入了更多的想像空間。這件用減法策略與極簡風格去建構的小品,其實還有繼續發展為長篇之作的潛力,尤其若讓聲響與燈光設計,可以更大膽去發揮,特技動勢的心思語法與情緒詞彙,就能產生更不可思議的層次和力道。在看完《After》之後,我也想到了法國新馬戲表演者Johann Le Guillerm創作的一些結構方法或特質,他擅長以最基礎的元素,架構出如無垠寬廣的想像。小與大,細微與宏闊之間,那些可以再琢磨的實驗的,或許要更有勇氣地嘗試下去。

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 新人新視野 《After》|攝影:李欣哲

道具轉化如何可能


上述兩件作品,同時利用了新馬戲非語言的抽象特質,以特技變化的軌跡樣貌與物質性,來生成作品主題需要的感性絮語;而在《保持聯繫》與《夢與陰影》裡,則可以看到新馬戲道具的設計巧思,如何豐富或挑戰了動態肢體語彙的可能性,讓道具不只是展現特技的工具,而成為作品重要的意義載體,藉以撞擊作品發聲的力道。

《保持聯繫》的表演肢體,融合了許多舞蹈的動態串連表現作為連接詞,但角色行為動機和動態都緊扣著和雜耍物件之間的關係,使得觀眾的專注力在奇幻的畫面調度中,會更聚焦在新馬戲語彙的表現,而強化了物件道具的敘事功能。導演藉由通訊工具跨越時代的轉變,來思考溝通的深層意涵。如果溝通被定義為不同主體,藉由各種工具來進行訊息的流通,那麼,作品裡不同特技道具或雜耍物件的規劃配置與創新設計,則直接對應了當代溝通過程的工具媒介改變。因此,從小巧的傳統電話聽筒,到龐大如衛星系統的道具,表演者都需要與其發展出對話的可能。有線電話的搶奪拋接,是開胃菜般的小趣味;而作品後段挑戰的許多巨型道具,則更接近了企圖心的宣示:反映內在情感溝通的迫切渴望-不只要保持聯繫,也需要情感連結。

此外,高空懸吊的重要橋段,使用的是非等邊的方框型道具,而非常見的圓環,一方面讓懸吊乘載的人數增加,增加了敘事發展的細節,也同時挑戰了高空表演的穩定性。因為力學在非完全等邊或對稱的框架裡,施力的掌握與平衡的考驗極其困難,每一個動作變化瞬間,都是微顫與脆弱的。當我專注到幾乎停止呼吸地看著這段高空表演時,作品奇幻清新的調性彷彿被這些垂懸的細鎖動作凝固了,真空的狀態獨特而詭異。因此,也讓我對創造焦點這齣充滿企圖心的作品中,所有特技道具的運用設定與意義思維,有了另一層的想像。

 

創造焦點 《保持聯繫》|攝影:黃星耀

而FOCA福爾摩莎馬戲團在年初舉辦完新馬戲的歡樂節慶活動後,回到典型的演出舞台上,在《夢與陰影》這件作品裡,再次呈現了他們表演上的強烈企圖心。已然是變色龍等級的FOCA,近年來透過與國內外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合作,讓劇團成員在表演的細緻度與台風,展露出會發光的自信氣質。在專業技術的操演之餘,戲劇與舞蹈的演繹,也比創團時更具有細節處的可看性。在與河床劇團的合作裡,郭文泰導演經典的超寫實畫面絕對不是問題,但節奏緩幽的起伏調度,如真似幻的存在質地,非常考驗新馬戲雜耍上的失誤率問題。也或者說,唯美與否,是個絕對的選擇,也是絕對的考題。

河床劇團 ✕ FOCA 福爾摩沙馬戲團 《夢與陰影》 | 攝影:李佳曄

《夢與陰影》主要的調度手法,維持河床一貫的意象劇場形式,畫面緩動態的轉場與融接,都是已然熟悉的象徵語法和夢境呢喃。即使新馬戲表演者登場,上半場的狀態,比較接近一種新馬戲連人帶物,都變成拼貼夢境的元素;些微短暫的特技動態,也彷若被下了咒語,僅能低限卻無心跳的存在著。所幸作品後半,某些畫面的開展與敘事堆疊,讓這些新馬戲表演者又可以呼吸,也恢復了心跳。好像夢也終於可以不只是唯美的,或是殘靜的;夢也可以是帶點傻勁的偏執,或是更強烈野氣的動態。舉例來說,一個如大型鐵網構成的框格牆面,在演出後段出現於舞台上時,我終於看到了兩團合作時的驚喜。這個大型道具既非河床典型的舞台設計元素,也不是常見的特技用具,框牆沒有大象或是大睡枕道具這般討喜或迷人,顯得僵硬且具有隔離感;然而,表演設計讓這道牆,在不同的身體穿越姿態,和各種高度差的掙扎攀爬裡,生成出有血有肉的存在感,讓噩夢終於不只是畫面般的存在,而是以血肉之軀的對抗,讓陰影的壓力實然墜入夢裡。人身與彩布散掛在巨型框架上的顫動,帶著就算墜落也何須悵然的無悔,網架上遺落的布料衣物,是幽魂的陰影,還在攀越的人,則是夢境烏托邦裡的逃兵。作品裡關於戰爭或死亡的意象,直到此刻,有了終將無法逃脫,卻已然獲得救贖的幻覺。

 

旋轉做為一個起點


整理了四場演出的觀察,也安頓好了內在小孩在看演出時的某些失落或期待。然而,失落有時是因為渴望連結更深刻而生的惆悵,期待在某些時候,也是一種無形的干擾。作品強弱好壞與否是一時的,如何讓創作開拓了彼此的視野或關懷,強化美學語言的思考力道與豐富度,或是轉化出具有更多意涵與包容力的想像,才是我和那個內在小孩,共同擁有的藝術情懷。

台灣近年來新馬戲表演者們豐沛的創造力,已然匯聚成一個穩健的力量,表演團隊與機構策展團隊,從中央到地方,都找到了互相協助的槓桿支點,不僅藉由歡愉的特質吸引更多的觀眾,新馬戲創作者或策展人,也試圖把娛樂性的外包裝打開,讓觀眾得以細看到新馬戲的多樣可能。這個領域可雅俗共賞,可省思傳統民藝,也能夠創造當代語彙。新馬戲可以奇觀可以飛揚,當然也能夠鞭辟入裡。因此,欣賞門檻比較親和的新馬戲,不僅成為了許多民眾進入表演藝術場域的第一步,它適合跨界對話的體質,也成為不同領域合作之間的機靈選擇。而那個看新馬戲表演時會跳出來的內在小孩,總是執迷著場上各種有機的生命體,追尋著新馬戲抽象文本裡的秘密線索。當他睜大雙眼盯著舞台上觀看時,我知道新馬戲Circus原文一字,來自於旋轉概念的動態,就是我們會一起欣賞新馬戲的吸引力。那股一無反顧旋轉開展的動能,就是生命成長蛻變的契機,內在小孩要相信自己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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