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自己造的災難(上)——「災難的靈視」
吳介祥 | 發表時間:2019/12/29 00:36 | 最後修訂時間:2019/12/30 17:35
評論的展演: 災難的靈視
以藝術策展展示災難其實早年的例子相當多,但這次的展覽雖然抽象和寫實作品都有,卻感覺特別有逼近感。可能一方面是在媒體訊息全球化的當下,在全世界無數國家都處在大小不一的震盪下,以及台灣即將選舉的時間點,真實和虛無的災難感同時浮現,而使得「災難的靈視」的現實感比過去那些大小策展都更強烈,例如每五年才舉行一次的文件展(documenta)總能在五年內觸及世界不同的災難,2017的第十四屆文件展年涉及難民和希臘的破產議題,而今年第五十八屆威尼斯雙年展觸及假新聞帶來的危機。雙年展變成全球災難奇觀展的說法已經流傳了好幾年,台灣的雙年展則在2008年沒有主標題的台北雙年展(徐文瑞、瓦希夫‧寇東策展) 則有「以雙年展探尋臺灣的都會轉型、外勞與非法勞工的處境、移動性、邊界、分裂的國家和微型國家、永久的戰爭情勢、生態浩劫、全球動盪與改變的機會…」,也在其中一場論壇中也用了「靈視」的標題。2008年錄像國際雙年展(陳永賢、胡朝聖策展),一樣訴諸憂患議題:「國內外藝術家的錄像作品,反映出政治、戰爭、經濟等因素影響下,人們的『居所』受到干擾、毀損、流動等不穩定狀態。藝術家們探討的主題包括了移民議題、網路世界的空間概念、弱勢族群的人道關懷、家族和土地的追尋等。」
我個人很認同這次在當代館的靈視標題,讓凝視災難、災難奇觀的消費的倫理問題,可以容納多方向的思辨:誰在觀看著這一切?是神,祖靈,握著鏡頭的藝術家,災難的受害人還是藝術觀眾?猶記得記錄環境議題《看見台灣》紀錄片(齊柏林,2013)的空拍視角,有評論認為像是神的視角,而「讓觀眾產生了疏離感,旁白以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批判與指責台灣多種產業對生態的破壞。」和「《看見台灣》中帶領觀眾看見的,大多的是一種現象或表面結果,但任何狀態都不是一天或一人造成的,特別是環境災害與汙染。當意識到問題後,導演如何『行動』,採取什麼作為,提供什麼樣的檢視角度,其實正是紀錄片中最珍貴的片刻。可惜的是,《看見台灣》的攝影機始終停留在空中,看似提出問題,但無力也無欲探索,過於簡單的衝突論和答案,無法推展論述的深度。濫情的關懷,最終目的只是教導我們記得去愛。」(林木材,2013)
另外一個涉及誰的凝視的例子是溫德斯(Wim Wenders)的《薩爾加多的凝視》 (The Salt of the Earth,2014),有評論「溫德斯顯然浪費了一個討論與思考薩氏影像的重要機會。他選擇將薩爾加多呈現為一個充滿魅力與慈詳的智者,獨自對觀眾娓娓訴說他的攝影旅程,不時讓薩爾加多的臉從他拍攝的苦難照片中緩緩疊影,爛漫地顯現出來;並讓薩爾加多幾次立於高處,以上帝的眼睛之姿俯看世界[...] 溫德斯讓我們跟上一個攝影英雄壯遊的長征之旅,感受視覺上的強烈美學,擁抱一份對於百姓蒼生的抽象大愛,陷入充滿感動元素的影音效果並全數買單、鼓掌叫好,進而忘記了在攝影的精神質素裡,需要包含對於攝影本身抱持永恆的反省與挑戰。」(李威儀,2015)災難奇觀化、觀光客化的災難凝視一直都有倫理上的疑慮。而這裡卻能以「靈視」把原住民的神靈宇宙觀帶入觀看的概念中,似乎提供了某種諸神、祖靈與居住者、創作者與觀眾、掌鏡者和被攝者、向外和內省…...多重視角、人神靈共處於觀看位置的意味。
今年威尼斯雙年展上藝術家Christoph Büchel把2015年的一艘曾載滿難民的漁船搬上岸當展品,提醒歐洲難民的議題,特別是拒絕讓難民船靠岸的義大利。船做為災難的全球化的符號,也出現在台北當代館的門口,因311海嘯而漂流到台灣東海岸的舢舨船,代表了現今災難的原因和後果緊密的聯動關係。而更逼近觀眾的現實感的,是北藝反送中關注組從北藝大送到展場的作品的《自由號連儂船》和《反送中牆面文宣》,這兩件作品很有延續2014年太陽花學運,學生從學校送把象徵物送達現場做為運動者的精神支持的意味,同時,呈現出我們現在對於香港反送中運動的膠著,不斷以(轉貼)圖像和新聞做為見證者的焦慮和迫切感。
圖片提供|黃建宏
在《反送中牆面文宣》的旁邊,有日本藝術家風間幸子的諧擬中世紀版畫的作品,提醒我們新聞和版畫、漫畫在宣傳倡議和政治動員的歷史角色。作品《戰後60年雙六》呈現了日本和國際間戰後的災難,包括1946-1948年的東京大審判、1960年的安保抗爭、1966年起的中國文革、1973年的能源危機、1980年了兩伊戰爭、1995年東京地鐵毒氣攻擊事件,以及2001年911攻擊事件和伊拉克戰爭等。這麼多徹底改變世界和日本社會的事件呈現在一張遊戲地圖裡,提醒觀眾最有權力的人任意的舉措就橫掃千萬人生死,是一紙令人毛骨悚然的遊戲地圖。
太平洋戰爭時期日本佔領和東南亞各國的漫畫雙六地圖
策展人黃建宏在論述提到「無可避免地,災難與美學密不可分。藝術家面對不同事件與災難時,拉長了定義事件的時間跨度,兩者間交互衍生值得省思與探討的層面」,談到藝術不在於呈現災難場景,而在於從時間和尺度的面向上觀看災難議題。這也同時讓人想到美國紐奧爾良卡崔納颶風(2005)和日本311福島地震引起海嘯和核災(2011),向人類出示了「天災其實是人禍」的證據。策展論述提也到「單一事件或災難的影響尺度已經是全球性的聯動」,人類過度踰越干預自然、密集允許風險的後果,使得任何一個微小誤判,都可能引發全球性的衝擊。
尺度的議題,在周滔的作品《山之北》呈現出來。這件作品是周滔在崑崙山下拍攝,紀錄艱困的自然裡與人類頑強的生存方式,微尺度的栽種、屠宰和遷移,維持和令人畏懼的巨大生態的關係。周滔的作品常以大地史詩感和極少的文明設施保障;極度向自然擴張的工程和極耗損的身體做對比,而呈現出超現實的末世感景觀。周滔自己曾在採訪中提到攝影和紀錄創造了另一個尺度感和時間感,這個說法似乎也點出鏡頭對創作者來說是一個身體的延長,鏡頭記錄身體在風沙或冰雪中移動,收成或放牧,而使身體成為丈量自然的尺度,因而顯得渺小和易耗損。周滔也曾以他的攝影和文人山水作品做比較,他提到的土石崩塌和水墨皴法的聯想,這個連結讓觀眾更易理解吳繼濤的作品《末日的輓歌‧捲嘯》的技法和視角。這是藝術家近十年的末日系列之一,以繪畫性和敘事性的末日景觀作品並非少見,但吳繼濤以高遠的視角、折筆破鋒的水墨皴法,適合左右來回觀賞的橫幅格式和題字落款等水墨美學傳統,卻是呈現驚天震世的末日景象,是對藝術面對環境倫理議題的角色和作用的反省。值得注意的是這件水墨作品的「高遠」構圖,使得末日的捲嘯像是神的憤怒和懲罰,也是展覽中最像「神」的視角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