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無法)翻譯的原民精神狀態:《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
汪俊彥 | 發表時間:2022/07/31 23:07 | 最後修訂時間:2022/09/28 17:38
評論的展演: 《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
《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演出劇照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部落劇會所
卓家安(Ihot Sinlay Cihek)以個人獨演眾多角色:身穿比基尼、戴螃蟹頭飾的白螃蟹祖靈、鄉公所民政承辦、美語補習班老師、Ilisin(豐年祭)編舞婦女、部落少女Podcaster、7-11店員、美語觀光客等,所有出場現身的角色都以間接轉述與反射對話的方式,回應與烘托一位從小經過城市、「現代文明」、高等教育洗禮的返鄉青年巴奈林。全齣演出中,唯獨理當作為主角的巴奈林,始終沒有完整地被給予場景與獨白,從其身體樣態與語言,敘述與形狀她的志業、心境與工作狀態。這不是一人角色的獨腳戲,不僅戲內呈現角色間對於文化保存與復興的相互辯證,也同時透過具備原住民身份的演員獨力表演所有角色,也凸顯卓家安本身就是包含未現身的巴奈林與所有角色衝撞、分裂、重疊與濃縮的精神狀態。
《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從戲名就暗示著作為編導演合一的創作者並沒有要在觀看部落——無論是觀光的或是人類學的、尊重文化的或是回歸本真的方法中——所穩定下來的原民性中安身立命:好不浪漫究竟是浪漫還是不浪漫,美式生活究竟是美國還是阿美,多重的曖昧與歧異卻又同時附身在同一語句之中,一如演出呈現所有對於太巴塱的幻想/現實、保存/發展的矛盾與對立、想望與無奈,無一不以部落之名為之。這個原民性的著眼點,一開始就立足於「當代」——指的當然不只是時間,或是某種宣稱後設概念化的理論歸納——卓家安的當代毫不打馬虎明明確確地落腳於部落的現實物質脈絡:是美語補習班的美語、國語與族語間的都得學習;是鄉公所改名的實際程序;是部落人人手機、電腦、抖音、Podcast的遊刃有餘;是儘管人類學考證黑色是部落傳統,但紅色都已經用了100年了難道還不能成為傳統?;是文化就是吃喝拉撒顧好家。可是,這些難道就與部落流傳著「大旱過後,僅白螃蟹倖存」是衝突的?就勢必得在看似不相容的兩種價值選擇一種才是真正自己的身份?原民性究竟是真有一條邊界決定了兩邊,還是無論做什麼事,都帶著尺準備畫線?
卓家安看似只著重在單一角色的各段落表演,卻在層層疊疊地累積出強大的提問能量,制高點無論是在一出場或是推升於中後段以某種恍惚、不可名狀卻又無法否認的白螃蟹現身,以既是「當代人」又是「白螃蟹」的複合形象,既真實又動情地,既回應又打破巴奈林的一廂情願,在無以辨識的、無法判讀的語言或發聲(連字幕機都不肩負翻譯的功能),拉出這一場所謂返鄉的文化重建(在多少政府與自身的精神感召加碼),即是對一再尋求對等、可解讀的原民性翻譯,揭露其無法指向原初與本真的過程。我認為,必須讓白螃蟹的傳說在劇場中毫無妥協地現身,彰顯了卓家安在認可當代原民現實的同時,卻不等同於倒向所謂「美(國)式生活」的失語或輕易落入現代人的普遍性。相反的,演出從部落多種角色位置出發——現實的與傳說的——卻不落入孰是孰非、孰真孰假的對立,艱辛地嘗試在鋪天蓋地的人類學分類秩序與文化保護的尊重治理的縫隙中,以超越獨腳戲的自由與限制,回應了不是只有非此即彼的選擇。
而這項困難的(不)選擇,在身份政治的大旗下,只能從部落出發、從原住民的反身性閱讀出發。《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在自身嚴格回望的自省與勇氣、在高度辯證的問題意識,以舉重若輕的獨腳多種詮釋,肯認了劇場表演的精神與肉身見證價值,不討好也絕不打折,不限制原民性的想像亦不否認原民的位置,在火車一站站太巴塱與台北的距離,重新丈量了不以既有價值邊界劃分的「好不浪漫的美式生活」,無論就原民或是今日臺灣表演與身份政治的思考,都是場關鍵性的精彩演出!
《我好不浪漫的當代美式生活》演出劇照 攝影|李欣哲 圖片提供|部落劇會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