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與戲曲共構的老相簿《感謝公主》
張又升 | 發表時間:2023/05/29 13:57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09 17:45
評論的展演: 《感謝公主》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
先不論「戲如人生,人生如戲」這般老套的說詞,政治和戲劇相互為用一直是很常見的;即使進一步把政治限制在左派政治,情況也是一樣。文革的導火線之一便跟吳晗新編的歷史劇有關,後來的評論者試圖從海瑞罷官一事引申寓意;縱使在西方,回頭從莎士比亞其人其作其時代為馬克思主義汲取養分,也已經是一個研究領域。然而,這些都是「單向的」或「垂直的」型態,亦即以戲劇或歷史人物為典故來促進特定的政治行動;或者,以特定政治事件或人物為主題來編創一部戲劇作品。
「雙向的」或「水平的」型態較為罕見:把戲劇/曲作品本身和政治故事放在同一個平面,令兩者彼此對話、關聯,在另一個層次上構成新作品。《感謝公主》就是這個路徑。敏感的觀眾入座後一旦識得態勢,必然要掀起好奇心:這能成嗎?如何演繹下去?戲劇/曲如何跟政治故事不只在意義上,更在因果上有所連結?
鎖定白色恐怖地下黨受難者,《感謝公主》開啟了老鄭的長篇獨白及其與孫女的對話,並成段成段地穿插小梨園戲朱弁的故事,既似老鄭之夢,也如孫女的憑空揣想;觀眾就這麼同時聽著南管戲曲和當代戲劇、宋金歷史和黨國白恐兩個頻道,轉台時飄盪的噪訊勾連不同時代,也考驗著製作團隊的能力。
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 提供|江之翠劇場、窮劇場
南宋使臣朱弁滯留金邦十餘年,遇上心愛的雪花公主;後者為保其命,名義上與之結婚,實質上則以兄妹相待。雖然朱弁去國懷鄉,但原政治宗主如何能再信他?最終遭冷山牧馬,即便忠節,歸國後換來的也只是一場空:為奸臣所害、公主自盡、元配犧牲了自己的兒子。這裡的對比很鮮明。為宣揚理想推行革命,1950 年代的地下黨員老鄭在資本主義陣營留下,也跟小娟結婚;遭到出賣進而被捕後,受盡折磨。但跟朱弁不同,他最終選擇變節,並且也走上出賣昔日同志的不歸路。失了立場,就是一介孤魂,一方面,說的話再難取信於人;另一方面,這般錯縱複雜的歷史原委本就難以說清,尤其是在親自走過一遭後。在忠與不忠、信與不信之間,還有什麼是值得把握的?
無論如何,歷史和當下、戲劇和政治在「意義上」都能夠充分對照;此外,這兩造在「因果上」──也就是說,在腳本所建構的現實上必須確實有可靠的聯繫或緣由,而非僅僅因為在抽象的教益上可以類比就簡單並列──的連結,則來自老鄭曾經要編這齣戲:起初想予以完全不同的結局,最後卻敵不過孫女的再三探問,終於令我們看到複雜而無可辯駁的真相。在政治行動或黨員的意識形態形塑方面,戲劇向來是重要的因素,因此這樣的安排合情合理,戲劇/曲作品和政治故事放在同一個平面的立基點是堅實的。
如果忠貞和變節的結果是一樣的,人生在世究竟圖的是什麼?坦白說,這是窮劇場(特別是在高俊耀的編導下)總是拋出來的疑問。我們從過去許多作品都可以看到,但凡涉及大時代與小人物互動者,結局總有一種「花落人亡兩不知」的蕭索與蒼涼。盛典是親臨過,美好是享受過,信念是擁抱過,但你就是拗不過整個時代(誰又拗得過?)。世道驟變,人心難測,最後留下的往往只有過程和對過程的追憶,而追憶之可能與不可能就是政治受難者及其後裔,乃至所有研究者始終要面對的問題。
窮劇場x江之翠劇場《感謝公主》彩排劇照 攝影|林育全 提供|江之翠劇場、窮劇場
最後回到窮劇場和江之翠劇場的協作。雖然作品名稱《感謝公主》給人以南音和戲曲的印象,但綜觀之下,窮像「形」,江像「影」,儘管形影不離,後者卻相對暗啞。演奏與唸唱下的朱弁及相關人物,有點像音樂盒中走走停停的娃娃,時而優雅旋舞,時而不動如山定睛遠方;除非老鄭、孫女及其餘出現在作品中的「歌隊」將開關扭下,否則它就像一盒沒入海中多年,適才被打撈上岸的神祕遺物,既陌生又熟悉。
這並不是說窮的表現更亮眼,事實上有形無影更駭人;按照通俗說法,這樣的身體大概不是活人會有的。的確,獨特的燈光加上林子恆的黃褐色服裝,至少從我的座位看來,好幾處不知怎地竟顯色為灰白,而非亮彩。這些時刻讓我警醒,甚至陷入莫名感傷,原來自己在翻閱老照片,看著亡者或故人明明動著卻又空著的身形。這些片段,這些殘酷歷史輾壓下的碎片不是老照片又是什麼?《感謝公主》大概真是一輯老相簿,捕捉、凝縮了溢散在空氣中難以企及的過往,哀傷就此有了美不勝收的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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