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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子》_摸索著迷惑與解惑之間的通道

孫平 | 發表時間:2023/05/31 22:34 | 最後修訂時間:2023/06/06 21:47

評論的展演: 2023TIFA 黃郁晴✕娩娩工作室《藝術之子》

導演自居於群體核心,運用渲染力極高的激情來推進作品發展,試圖緊抓表演者所有的心思與心力,來彰顯他個人的創作意念。《藝術之子》以此為開端,試圖解剖一個以熱情為極端中心的關係結構,以及這個失衡結構裡的暴力結構與身心創傷。

危險的戲劇遊戲

身心的創傷,不僅僅是來自於排練時,導演工作口氣中流露出對所有人的輕蔑或壓迫感。劇情最終導致的極端傷害,還是在於導演利用了職場的對應關係、年齡成熟度的差異,以及演員對戲劇的熱情,創造了侵害他人的機會,對女主角進行性侵犯。作品開場先以排練過程中四位女性工作上的互動關係,勾勒了她們的背景,描繪了她們的性格,以及與她們男性導演的親疏遠近關係。再藉由劇團排練《海鷗》劇中的角色關係,進而立體化所有人在《藝術之子》劇中的「現實世界」與《海鷗》劇中劇的「戲劇世界」裡,交互鑲嵌的多重對照張力與渴望。那些關係,有舞蹈動作指導同時是導演妻子的婚姻關係、有資深演員需要維護劇團要角地位的較勁、有排連助理期待成為演員的職業想望,也有女主角靜芳想要奉獻於戲劇世界的青春夢想。所有的關係,都在排練《海鷗》時,演員能否觸及導演腦中戲劇美學的練習,被轉化為曖昧的權力遊戲。

沒錯,在藝術的世界裡,有些很危險的關係,遠看像是一種遊戲,近看則是關係的戰爭!繞著熱情旋轉時,遊戲的美好輕盈容易使人卸下心防而迷惑失心,然後在還來不及定心思考的瞬間,低劣投機的惡意,就這樣趁虛而入。

《藝術之子》劇照|娩娩工作室     攝影|唐健哲        

切分的空間,肢解的傷痛

《藝術之子》為了呈現性侵事件前後,角色心境情緒的變化,將兩廳院實驗劇場的空間,做了較為少見的L型安排,以及雙層樓面的規劃。於是,空間裡多了很多長型的廊道,也切割出不同的角落與進出口。劇情進展的層次堆疊,也充分運用了許多空間迴盪的行走,或零碎角落的邊陲感。例如,所有角色的群體關係變化和應對,以舞台中心完整的空間進行;性侵事件的發生,安排在角落的暗處;以及角色內在掙扎的自言自語或宣洩,則在長型的廊道裡流竄。劇情進展的支點,在於女主角靜芳被導演侵犯前後的心境變化:從起初帶著孺慕之情的單純與信任,到創傷後,由兩位演員一起詮釋著女主角內在的思緒掙扎與分裂。最後,再由她和其他工作人員在團隊裡的演出角色變化,來描述群體內因為各種關係與盤算,對於性侵一事可能的心照不宣或避而不談。

《藝術之子》劇照|娩娩工作室     攝影|唐健哲     

此外,演出分為上下兩個半場,將作品切分為二。中場進行的舞台換場,是為了將劇情快轉到女主角離開劇團並成為母親後的人生。此時的女主角已經換了名字,改為淑芬。隱姓埋名的她,離開了戲劇工作,以類似自然療法治療師的工作維生(香氛與植物)。下半場的劇情,藉由過往劇團資深演員的突然造訪,以及其造訪未明說的意圖,做為理解靜芳/淑芬生命變化的切入點。劇場空間也由原先劇團黑色為主的排練場,轉換色調,成為充滿綠意,白淨明朗的工作室與露台。然而,整體氛圍,藉由空間特質變化來意指女主角生活的轉換,看似流露著平靜的樣態,其實深層的情緒,依舊被性侵帶來的陰影所籠罩著。例如,在香氛工作坊中,性侵加害人劇場導演再次以幽魂般的存在,輪番干擾欺壓著香氛工作坊學員的身體,讓傷痛記憶難以抹滅的痛苦,以及權勢壓迫的恐怖感,在所有人都無從防備的狀況下,滲入了這窗明几淨的場域。尤其,藉由台詞,觀眾逐步發現到淑芬的兒子,可能是遭導演性侵後生下的小孩,就更能理解,創傷暗影伴隨著女主角生活的複雜狀態與深痛情緒。

《藝術之子》劇照|娩娩工作室     攝影|唐健哲     

《藝術之子》藉著分解劇場空間的手法,將受創者的內在心理狀態,進行了具象化的解剖與架構。選擇以場域的切割,來呈現所有群體關係的情感流動與思緒權衡,對我來說,代表了作品不企圖直面單向性地對應暴力,也不直接完成單一化的控訴。面對傷痛關係裡撕裂的迷惑、困惑或解惑,也不訴求找到最終的答案。畢竟,典型劇場作品可以進行的辯證或批判,若要加入所有關係利害角色的各種想法,我們也可能看不盡所有的視角與觀點。這個作品要訴說的,或許是關係結構的錯綜複雜:例如群體裡有關係利害,有資源分配,有生存競爭,有利弊權衡,更有夢想與現實的掙扎,以及自我與群體的拉扯。此外,權勢性侵案件裡共犯結構的問題,也是相當糾結的群體關係。單面向的真實,好比是舞臺空間裡的那面鏡子,反射了現實的另一種存在,映照著所有表演人與觀眾,提出質疑:我們所知道的,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是侵害事件的的全貌嗎?是事件關係人們心裡所有的心思與情感嗎?哪些事被隱藏了?哪些又被壓抑了?創作團隊間接提問的手法,也反應在光影色澤與聲響張力的處理。燈光在光影極大對比的佈局與色調中,試著補位事件的痛楚、矛盾或漠然。聲響則更貼近事件受害者不訴諸言詞控訴的性格,壓抑著質疑,不直接在群體結構中解決問題的選擇。《藝術之子》沒有透過太多的言說對話進行控訴,而只是分述每一個角色的糾結、質問或猜測。演員們藉由不同人物角度之間的關係、空間調度的位移、分析觀察的提問或自身理解的部分事實,架構與揭露他們的痛楚、理解、偏見或是誤會。沒有人能再現真相,而是盡力拼湊實相。於是,台詞顯得有些曖昧,意義也終將帶點模糊。即使影像的運用,以某一種記錄功能,強化了「見證事實」的意義,但投影在黑色的空間牆面,讓畫面是無法清晰逼視的狀態,也反映了真實難以全然透析的困境。

《藝術之子》劇照|娩娩工作室     攝影|唐健哲     

選擇繞道而行的逃逸或治療,也值得尊重

讓靜芳/淑芬繞道而行地面對創傷,並藉由自然療法的方式去鎮定傷痛,或許,也是編導對於性侵事件,乃至於主角與加害人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孩子的複雜關係,較為慈悲的設定。剛受害的靜芳,在上半場因為錯愕痛苦與不堪,在思緒與精神分裂之間,還曾錯愕地吶喊且喋喋不休;但下半場的淑芬,則不再外顯她的情緒了。或許時間壓抑了傷痛,養育孩子的過程折磨出韌性,也可能被新的生活包覆了保護色。然而,劇團同事的意外造訪,再次將覆蓋的傷口無情地攤開,甚至還質疑了淑芬的生活模式。「尊重」這個概念,除了被權威的導演忽視,也再次被其他利害關係人捨棄。導演蹂躪了靜芳的身心,而資深的工作夥伴,則再次踐踏了淑芬的尊嚴。我們看到,在關係中的弱者,那沒有掌握話語權的弱者,彷彿被輕視就是理所當然,直到她願意為自己挺身而出。然而,挺身而出是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無論是以情為中心的迷惑,還是先以止痛為動力的逃逸,乃至於以生存為目標的棄械投降,都不需要是被檢討的核心問題。需要關注與被檢視的,是加害者的意圖與狂妄,以及選擇緘默的利害關係人,是不是默許惡意造成傷害的共犯。編導如實地呈現了,真實世界裡難解的困頓。其實,有解方的人並不多,如同me too事件即使曾經風起雲湧,但國外真正用法律途徑翻轉的案例,比例上卻不在多數。在漢納鄂蘭中心(The Hannah Arendt Center)曾經發表的〈為什麼#MeToo不適合我?〉(Why #MeToo Is Not For Me?)一文中(1),指出了藉由社交平台、標語、迷因或Hashtags來聲討性侵事件,其實,也有弱化每一個案例複雜性的潛在危機;此外,文章中也加註了專家的提醒,說明挺身而出進行自白,也可能使得受害者,再次進入被他者監視的危機裡。因此,尊重並維護不同人面對暴力創傷的「多樣選擇權益」,或許可以是值得被思考的應對心態。例如在《藝術之子》裡,受害者下半場那看似雲淡風輕的態度選擇,需要被尊重;繞道而行面對傷痛的方法選擇,也值得被理解。而在這樣的可能之下,編導讓面對創傷時,受害者在迷惑、困惑與解惑之間,保有各種通道的設定,就好像呼應了這份尊重與同理心。無論是受害者需要自己的時間空間思考,或選擇對外挺身而出,成熟的公民社會,都將維護他們不同的顧慮與選擇。至於加害者的咎責方式,在法律判下它的罪與罰之前,也需要盡量守護法治社會下的理性思維;並在情理法的衡量之間,為利害關係人表態的選擇維持尊重。面對侵害事件,維護受害者不再被二次、多次或延續性的後續傷害所折磨,並讓可能來自真實的破碎切片不成為任何惡意的兇器,是練習也是考驗。

透過《藝術之子》,我再次思考:受害者的生活,值得我們透過藝術的思維向度,為它摸索出更多元而寬廣的通道,讓走出創傷與陰霾的路徑,不再單向而蒼白。於是,受害者不再只是倖存者,而是面對能夠寬闊的未來,選擇面對生命的勇者。

《藝術之子》劇照|娩娩工作室     攝影|唐健哲     

註(1):相關文章內容https://medium.com/amor-mundi/why-metoo-is-not-for-me-a8472da49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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